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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人皮论语-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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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古本《论语》必得毁掉。”

“嗯。另外,这个‘彘’字不但指天子,更有其他含义。”

“还有什么含义?”

“河间王说我问的三件事都与‘彘’字有关。我猜想,孔壁《论语》中或许有孔子关于彘的论述。”

“孔子论猪?”

司马迁笑起来,摇摇头,解释道:“不是猪,而是彘县这个地方,这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这个荒僻的小地方能发生什么大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正因为这里荒僻,才会发生那件事。西周时,这里是国土边境。西周第十位天子周厉王登基后,横征暴敛、专利独断,又连年兴兵征伐,四境战事不休。国人苦楚,怨言四起,周厉王不听劝谏,反倒派人到处监控,捕杀口出怨言者。国人尽皆钳口,路上无人敢言,只能以目对视。周厉王很是得意,自以为善于弭谤。民愤越积越深,不久,国人终于忍无可忍,起而暴动,驱逐周厉王,推选周公和召公两位贤人共和执政。周厉王则仓皇逃离镐京,渡过黄河,流亡到彘地,最终死于此处。'此段史实参见《国语·周语》、《竹书纪年》、《史记·周本纪》。'”

“原来这个‘彘’字既指人、又指地,还暗含了这样一桩古史。”

“国人暴动、天子流亡、周召共和,是西周大事,孔子不会不论及,古文《论语》中或许有相关记载。河间献王最后一次进京时,天子正踌躇满志,要兴兵征伐、开疆拓土。刘德恐怕是预感到此后将征战不休,担心天下扰攘、民生困苦,才引用古文《论语》中的话来劝谏天子,天子听了必然恼怒,因而才用言语逼死刘德——”

“天子当然也不愿他人看到、听到、说出这样的言论,所以,古文《论语》不见了。”

司马迁长叹一声:“孔子首先便是教人明辨是非,而齐《论语》中有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君王只该下达指令、让民听命行事,而不能让民知道令自何出、是否当行。这种话孔子断然说不出,定是后来添加。毁掉古文《论语》,正是要让万民俯首听命,不得自作主张、妄议是非。”

清早,郭公仲带着驩儿去长安。

临出门前,驩儿回头望着硃安世,眼神里有些紧张,又有些不舍。

硃安世笑道:“驩儿不想去?不想去就不去,正好少了麻烦。”

驩儿摇摇头:“娘说我必须去。”

硃安世走过去蹲下,揽住驩儿的小肩膀,笑着道:“你去了之后,就把那东西背给御史大夫听。郭伯伯再去接你回来,咱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驩儿点点头,跟着郭公仲出门,两人共骑一匹马,赶往长安。

过午,郭公仲独自骑马回来。

硃安世忙迎上前,问道:“如何?”

“送到。”

“你见到御史大夫本人了?”

“对。”

“你是先把那支竹简交给门吏,然后御史大夫召你带驩儿进去的?”

“对。”

“他有没有问什么?”

“来历。”

“你怎么说的?”

“不知。”

“然后你就出来了?”

“对。”

“他没说什么时候去接驩儿?”

“三天。”

“有劳郭大哥了。”硃安世悬了一年多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韩嬉也甚为高兴,和鄂氏一起去料理酒菜,摆好后,几个人坐下饮酒闲聊。

席间,硃安世顺口问道:“兒宽这人如何?”

“好人。死了。”

“谁死了?!”硃安世大惊。

“兒宽。”

“你今天见的是谁?!”

“王卿。”

“御史大夫不是兒宽吗?怎么变成王卿了?”

郭公仲忽然呆住,大张着嘴,手中酒盏“铛”地一声掉落在案上,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错……错……错了!”

第二十八章 孔壁论语

司马迁没有料到:才回到长安,便突遭横祸。

离开彘县后,他和卫真沿着汾水南下,由于心里记挂着妻子,又怕官事积压,所以一路赶得很急。

若是晚几天回来,也许便能避过这场灾祸?

到河津时,汾水汇入黄河,司马迁在岸边驻马眺望,只见河水浩茫、波浪翻涌,不由得默默念起帛书上那两句“九河枯,日华熄;九江涌,天地黯”,心中也空空茫茫,一片悲凉。

卫真在一旁察觉,便说些高兴话来打岔,拉杂说了一阵,他忽而猜道:“既然‘九河’指地名,又暗含河间献王,那么‘九江’说的也应该是一个地名、一个人,会不会是九江郡?不过九江郡什么人会和《论语》有关呢?”

司马迁被他提醒,猛地想起一人:淮南王刘安!

刘安是汉高祖之孙,封国在九江,号淮南国,刘安为淮南王。他不爱游猎享乐,只好弹琴读书、著文立说。'参见《史记·淮南列传》'

司马迁想:“九江涌,天地黯”恐怕指的正是淮南王刘安,也唯有刘安才能和刘德相提并论。

当年,河间王刘德和淮南王刘安,一北一南,双星辉映。二人都礼贤下士、大兴文学,门下文士荟萃、学者云集。不过刘德崇仰儒学,刘安则信奉道家,主张无为而治、依从自然之道。

不过,二十多年前,刘安却因谋反,畏罪自杀。淮南国被除,恢复为九江郡。

卫真问道:“不知道刘德和刘安当年有没有来往?”

司马迁道:“两人一个崇儒学,一个尊道家,志趣有所不同。”

卫真道:“尊儒未必就不读道经,尊道也未必不读儒经。两个人都爱收藏古书,我猜应该会互通有无。就算他们不来往,两家门客学者也应该会有相识相交的。”

司马迁点点头:“两人年纪相仿,刘德比刘安早亡八年。比起其他诸王,这两位迥然超逸,当会有相惜相映之意。”

卫真又问:“刘安当年谋反一案是谁审理的?”

司马迁倒推一算,不由得一惊:“当时公孙弘为丞相,吕步舒是丞相长史,张汤为廷尉,此案正是由吕步舒和张汤两人审理!”

卫真道:“这里就有关联了!”

司马迁道:“现在还不能遽下结论,等回长安,去查阅一下当年史录,看看能否查出线索。”

硃安世抄起一柄刀,取过夜行背囊,奔到院中,牵了匹马,几步拽出大门,翻上马背,扬鞭重重一抽,急急向长安狂奔。

他一边不断加鞭,一边不停大骂:乃母!乃母!乃母!

他远征西域四年,回来只在宫中马厩服事,继而又一路逃亡,哪里会知道四年之间,御史大夫竟换了三任?加之他又从来不屑理会官府之事,即便听过兒宽的死讯,也如风过耳边,绝不会放在心上。倒是“御史大夫”这个官职与他身世渊源太深,所以牢牢记得。跟赵王孙、韩嬉、郭公仲说起时,也只提官职。想天下只有一位御史大夫,怎么会搞错?驩儿年纪小,更不清楚这些事情,又不爱说话。偏偏郭公仲口吃,向来话语极简短,多说一个字都难,因此他也没有详问。

几下里凑到一起,竟酿成这等大错!

但那老人为何也不知兒宽已死?

他思来想去,猛然记起那老人说话时语带羌音,恐怕那老人常年居住在西域羌胡之地,和内地音信隔绝,所以并不知晓。至于驩儿母亲和几个中途转托之人,都只顾逃亡藏匿,恐怕也没有机会与人谈起朝中官员之事。

硃安世重重“嗐”了一声,不愿再多想,继续加鞭赶路,只盼驩儿此时无恙,哪怕换自己的命,也决不顾惜。

一路飞奔,等赶到长安,暮色已深,远远看见城西北角的雍城门已经关闭。他虽然心中焦急,却怕遇到巡夜卫卒,更加害事,因此沉了沉气,放慢了马速,绕过雍门,沿着西城墙,向南而行。正行着,忽听脑后传来马蹄声,他忙驱马躲到路旁树后。

那马一路小跑,行到近前,昏暗中一看,是郭公仲,他忙迎了出去。

郭公仲低着头,不敢与硃安世正视。方才在家中,发觉出错后,他急愧之下,竟跳起身,抓过墙上挂的剑,抽剑就要自刎,硃安世已先觉察,忙扑过去,夺过了剑。又让韩嬉和鄂氏劝住郭公仲,自己才奔了出来。

郭公仲憋了片刻,忽然道:“竹简……字。”

硃安世一愣,随即明白:是了,驩儿母亲说先将那支竹简交给兒宽,竹简上的字符必定是约好的交接暗语。此事十分隐秘,王卿应该不会知晓。既然如此,王卿身为堂堂御史大夫,凭区区一支竹简,怎么会平白召见一介平民?而且还留下了驩儿?看来王卿似乎知情?难道是兒宽死前告诉了王卿?

一转念,硃安世忽又想起绣衣刺客所持符节,随之大惊,那些刺客来路不寻常,幕后主使难道是现任御史大夫王卿?!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得赶紧把孩子救回来。

他随即断念,对郭公仲道:“郭大哥,眼下不是自怨自责的时候,我们先去把驩儿救回来。王卿既然跟你约定三天后去接驩儿,驩儿此时恐怕还在御史府里。”

郭公仲点点头,攥了攥手中的剑柄:“走!”

两人沿着潏水,经过直城门,来到双凤阙下。

此处城墙内,是未央宫,河对岸,是建章宫。飞阁辇道,凌空数丈,双凤阙承接飞阁,跨城连接两宫。

平日,如果城门关闭,硃安世等人便是从这里溜进城去。

两人将马栓在树丛中,硃安世居前,郭公仲随后,悄悄爬上双凤阙。飞阁上有侍卫巡守,两人在阁外潜伏,等侍卫走远,攀着飞阁辇道底面的木梁,吊在半空,慢慢向东挪,越过城墙。下面城墙与宫墙之间是一条巡道,硃安世取出绳钩,钩死木梁,抓住绳索,蹬着城墙,溜了下去,郭公仲也随后下来。

两人贴着城墙,向北快奔,要到路口时,前面忽然走来一队提灯巡卫。

巡道笔直,一览无余,两边高墙,绝无藏身之处。

两人拔腿就向前跑,疾奔到路口城墙拐角。

长安城是因地而建,西城墙并非一条直线,而是从中间直城门分成南北两段,南段比北段向外多进一丈,因而在路口形成一个拐角。以往,硃安世等人溜进城后,常常会碰到侍卫巡守。因此,设法在这个城墙拐角上偷偷凿出些凹缺,以备急用。

两人都是惯熟了的,硃安世手脚并用,抓蹬着凹缺,急向上爬到两丈高处,郭公仲也随后爬到硃安世脚底。两人紧贴着墙角,一动不动。

巡卫走了过来,转过拐角,继续前行,毫无察觉。等巡卫走远后,两人才慢慢溜了下来,出了拐角,穿过直城门大街,折向东边,沿着桂宫南墙,循着暗影,向前潜行,到了北阙甲第区。郭公仲引路,寻到御史大夫府,从后院翻墙进去。

回到长安后,司马迁来不及去查淮南王档案,便因一言不慎,招来横祸。

当时他话还未讲完,天子便勃然变色,怒喝黄门将他带走下狱。司马迁遭电掣了一般,顿时懵住,木然趴伏在地,任由两个黄门拽住自己双臂,倒拖着扯出殿门,交给卫卒,押出宫门,解往牢狱。

在宫门外,他听到卫真在一旁大叫“主公”,他犹在震惊,扭过头望着卫真,恍如梦中,竟像是不认得一般。直到走近牢狱圜墙'圜墙:圜(yuan)同“圆”。汉代拘押官员的牢狱围墙为圆形环围。《释名·释宫室》:“狱……又谓之圜土。土筑表墙形,形圜也。”',看见黝黑大门敞开,他被推进去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被下了狱。

他慌乱起来,想挣开,狱吏却扭住他,拖扯到前厅,在他背上重重一摁,他没有防备,一下跪倒在地。抬头一看,正中案前端坐一人,面目森冷,看冠戴,是狱令。旁边另有一人,展卷执笔,应是狱史。

狱史冷喝道:“报上姓名!”

司马迁一愣,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名字来。

“叫什么名字!”狱史猛地提高声音。

司马迁一惊,才忽然记起,低声道:“司马迁。”

狱史提笔记下,又问:“现居何职?”

“太史令。”

“犯了何罪?”

“不知。”

狱令一直漠然看着他,听到这句,忽然咧嘴而笑,笑声阴恻尖利,其他人也陪着笑起来。

司马迁这时才忽然觉到冤屈愤怒,却说不话,浑身颤抖。

狱令歇住笑,懒懒道:“押进去。”

狱吏揪起司马迁,推搡着走进旁边一扇门,刚进门,一股霉气恶臭扑鼻而来,里面幽暗阴湿。司马迁顿时恐慌起来,略一迟疑,背上又被重重一推,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站稳一看,房间狭长,一条甬道,旁边是一排木栏隔开的囚室,里面隐隐挤满囚犯。

一个狱吏迎上来,手里抱着一套赭色囚衣,冷冷道:“把冠袍脱掉!”

司马迁仍像身在梦中,犹疑了一下,慢慢伸手摘下冠帽,放到身边一个木架上。而后去解绶带,手抖个不停,半晌才解开。又脱掉衣袍,只剩下亵衣。

“脱光。”狱吏将囚衣扔到司马迁脚边。

司马迁心中悲郁,抬头望向狱吏,狱吏也盯着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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