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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巴别塔之犬-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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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

我发现自己已无所适从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再有谜题需要我破解,我对狗的研究计划也早已宣告结束——即使罗丽不以气喘吁吁的声音天天提醒我这种努力永远不可能成功,光是从上次小J的事件,便足以让我领悟到有些事是绝对不应打着科学或者爱的名号进行。然而,我似乎还无法让这件事过去。我待在我的房间里,保罗一个人的房子,陪伴我的是周遭那些没有半点用处的线索。无论我怎么梳理,这些线索都没有任何帮助,无法告诉我该如何继续未来的生活。

我还在思考那块露西煎给罗丽的牛排。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露西站在炉子前,被肉香味吸引而来的罗丽一直在她的旁边徘徊。露西把牛排放在地上。罗丽还来不及舔干净地板上的肉汁和油脂,也许才几分钟过去,露西的身体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了。泥土上的血,厨房地板上的血,能把这两样东西串在一起的是什么?而它又代表什么意义?

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暂时逃避这磨人的思绪,我决定爬到树上去。我只是想知道从树顶上观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露西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把罗丽关在厨房,走进后院。今天是个热天,但我已换上了长裤和长袖衬衫。上一次爬树对我而言已是年代久远的事,我这个中年男人可禁不起膝盖和手肘的擦伤。

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抓握的要领,开始向上攀爬。当我站在一根矮树枝上,纳闷这种树枝怎么能支撑我的体重时,我听见厨房那里传来了一阵怪异的抓扒声。那是罗丽弄出的声音,它正在想办法到后院来。厨房通往后院的门上有一个狗门,但罗丽从来没用过。那是前任屋主设置的,他养的狗肯定体型不大,因为那道狗门对罗丽来说实在太小了,它必须硬挤强塞才可能钻出来。然而,但我转头看去时,我发现那道门已经被推开了,罗丽的鼻子从那里露了出来。它发出微弱的、气喘似的哀鸣,硬把自己往那道小门挤。我很担心它会被卡在那里。

“罗丽!”我对它叫喊,“进去,我没事!”

但它还是拼命扭动挣扎,直到身体的中段挤过了那扇小门,便狂奔而出。它睁大充满警惕的眼睛,不停地发出可能代表吠叫的声音。它急冲到树下,抬头用紧张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围着树干转圈,着急地狂蹦乱跳,同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吠叫。

一个影子跃进我的脑海,那是塔罗牌上的那只狗,阿拉贝拉夫人曾描述过的,那只朝愚人狂吠,想阻止他往悬崖走的狗。这个意象在这一瞬间突然浮现。罗丽阻止过露西——这个想法像一记直拳击中了我。我有如突然摔了一跤,差点喘不过气。这就是露西煎牛排给罗丽吃的原因!她想引开它的注意,让它安静不要狂吠。露西到后院爬上这棵树,心里完全是牺牲自己的想法,一心想让一切结束,但罗丽不肯让她轻易这么做。面对这如此狂野激动、来自动物的爱意,她怎能完成任务?怎么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呢?她办不到,根本不可能。于是,她回到屋里,准备她一生中给罗丽的最后一次犒赏。她用平底锅煎了牛排,放在地上摆在罗丽的脚边。许多宠物主人在给喂东西之前常会逗逗它们,通常都以“要不要吃东西啊”作为开场白,但露西把这些话全省下了。至于罗丽,它猛摇尾巴,欣然接受了犒赏。

从罗丽的观点来看,一块香喷喷的牛排突然摆在面前,这分明是一个礼物,是自己刚才发出警戒的犒赏。它刚才做的事是对的,这块牛排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可以想象它那时心中一定充满感激,充满欣慰。但露西呢?当她看着眼前这只动物展现出的饥饿与满足,看着这种狼吞虎咽大饱口腹之欲所展现出的生命活力时,她是否暂时停下思索自己正要做的是什么事?她稍有犹豫吗?她重新思考过吗?罗丽有没有让她闪过这个念头?或是,她太专注在自己的目标上了,而没时间(她能利用的仅有一只饥肠辘辘的动物吞掉一块肉的时间)停下来思考?罗丽一时出了神,沉迷于弥漫在厨房里的香肉味,沉迷于用牙齿把牛排撕开的动作,但那仅是一点点时间而已。当它把地板上的肉汁舔干净,当它再度抬起头时,露西已经不见了。

她永远不见了。

背叛罗丽的是它的肚子,背叛它的是对味道的敏锐感知——它的鼻子以不断抽搐的方式背叛了它,它的嘴巴以淌满口水的方式背叛了它。它不留神的时间才那么一点点,有如转身接电话而忘了孩子就待在窗边的母亲,有如置身异国他乡忘了交通规则而看右不看左的旅游者……就这么倏忽的一瞬,一切就都失去了。露西躺在地上,悄无声息,哀伤至极的罗丽,就这么失去了至亲。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树底下,罗丽仍在那儿不停跳跃喘息,发了疯似的拼命转圈。

“我没事,妹妹,”我对它说,“我马上就下来。”

我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知道自己并没爬多高,便直接跳下。虽然有点蹒跚,但双脚还是安全着地。才一落地,罗丽就向我扑来,差点把我给撞倒。它拼命舔我的手、我的臂膀,狂舔任何它舔得到的地方。我蹲下来,紧紧抱住它。

“我没事,妹妹,”我说,“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的。”

一会儿,我让罗丽坐进车里,开车去超级市场。它很喜欢搭车兜风,而这阵子只要我办得到,我会让它做任何能让它快乐的事。我替它留了一点车窗缝隙,让他待在车上,对任何胆敢从这辆车旁边走过的人咆哮狂吠,然后便走进了超市。我直接到肉品区,挑了两块全超市最上等的牛排,一块给我,另一块给罗丽。回到家里,趁着烤肉盘还在加热的空当,我拿起电话打给马修·瑞斯。

“马修,”我说,“我想回去工作了。”

就这样,露西死后第一年的日子就这么过了,我和罗丽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们经常外出散步,秋天的落叶被我们的六只脚踩得沙沙作响。我回学校继续教书,重新和同事聊天来往,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对我的戒心似乎越来越薄弱了。我又开始能享受生活,享受食物、阅读以及扔球让我的狗狗衔回的愉悦。上周戈丽丝从动物收容所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喝杯咖啡。我答应了,只稍稍犹豫了一下而已。

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就像先前我讲过的那个笑话,我梦见我和罗丽一起走进酒吧。

“狗不能进来。”侍者说。对白和那个笑话一模一样。

“但你有所不知,”我说,也跟着那个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剧本走,“这是一只很特别的狗,它能开口说话。”

“那好,”侍者说,“让它讲几句话来听吧。”

我把罗丽抱起放在高脚凳上。它张开嘴巴,侍者和我都等着听它要说什么。但是,它一个字也没说,只把头偏过来凑近我,先舔了几下我的脸,又感觉脚有点痒,便低头咬起自己的前爪。

“看到了吗?”我对侍者说。

“你说得对,”他说,不带任何讽刺表情。“果然是一条好狗。”

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脸上竟带着微笑。

我记得我的妻子身穿白纱的样子。

我记得她在婚礼上走向我,双手抱着一束鲜红色的花。

我记得她生气不理我的时候,身体僵硬得有如一块石头。

我记得她睡觉时的呼吸声。

我记得双手抱住她的感觉。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她为我的生命带来了慰藉,带来了悲伤。

我记得两人共享的每一个阴暗时刻,至于那些光明的日子,我几乎无法直接正面凝视。

我努力记住她原本的样子,而不是那个为了安抚我的悲伤而被我建构出来的形象。

我发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宽恕的慰藉渐渐冲刷掉我心上的裂痕和焦躁后,我越来越有这样的体会——

记住她原本的样子,就是我能送给我们彼此的最佳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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