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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唐泥犁狱-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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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师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秘密?”波罗叶神情镇定了下来,憨厚诚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冷厉,连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而是流利无比。

“很早。”玄奘笑了笑,“从你一开始跟着我,贫僧就有了怀疑。对天竺国的风情,贫僧虽然不大了解,却也知道在四大种姓中,首陀罗的地位之低下,与奴隶并无二致。对天竺国而言,并没有富裕和开明到连奴隶都读书识字,通晓经论,而且能修炼高深的瑜珈术吧?你给绿萝念《伽摩经》,连那么繁奥的经文都会背诵,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波罗叶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丝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法师的慧眼。只是你要跟着我学习梵语,我又有什么办法?想伪装也没法在这方面伪装,我如果一窍不通,你不带着我怎么办?”

玄奘哑然失笑:“没错,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烦恼。”

“还有呢?”波罗叶冷冷地道。

“还有,在判官庙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喊我,说话突然很流利。”玄奘认真地道,“虽然只有一句你自己就换回了结结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已经足以将你暴露了。”

“呃……”波罗叶回想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想到在那时的危急状况下,法师还能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还有吗?”

“还有。那迷香何等厉害。贫僧当时如登极乐,偏生你就能挣脱出来,而且能辨认出其中的曼陀罗和大麻成分。这等人物,又岂会是一个逃奴?”玄奘笑了笑,“最大的破绽,在霍山下的茶肆,你听说盖兴唐寺花了三万贯之后,告诉我,三万贯能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难道你没想过么,一个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的天竺逃奴,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州的年税是多少?你还准确地告诉我,县令崔珏的月俸是两贯零一百个大钱,若非贫僧从李夫人那里听说过,连我都不大清楚。”

波罗叶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看样子太重视使命也不好,都怪我把功课做得太足了……”

“其实你的破绽真的很多。”玄奘道,“譬如你每夜都偷偷出去,你对我说是监视空乘。可是这与你的身份太不相匹配了,你只是一个为了混口饭吃的天竺逃奴,即使空乘身上疑点再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表现得一向很好奇啊!”波罗叶不认输地道。

“可是有些晚上空乘在我的房中谈禅。”玄奘道。

波罗叶不说话了。

坐笼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在黑暗的悬崖中缓缓上升,时而有山谷里的阴风吹来,笼子一阵摇晃,几乎要撞到山壁上。这木质的坐笼一旦碰撞,就会稀里哗啦地碎裂,两个人就会随着纷飞的木片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可是两人谁也没有在意,紧紧抓着四壁的把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现在可以说了吧?”玄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负有什么样的使命?为何要跟着我?”

波罗叶沉默半天,却反问:“法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知道我的身份复杂,目的不纯,仍旧让我跟着?”

“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玄奘叹息道,“活在这个世上,谁没有目的?谁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贫僧自己就有,二兄长捷乃是我心中一道魔障,我来寻找他,又如何能说给他人知道?一道山泉,自山上奔涌而下,直入江河,它的目的是江河湖海,却并不介意顺带滋润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因它而活的虫蚁。”

波罗叶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感动,喃喃道:“可是法师,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贫僧也想过,我身无余财,又不曾做过恶事,不怕你对我不利。”玄奘坦然道,“我最怀疑的就是你的目的也是寻找长捷,或因私仇,或因官事。若是私仇,贫僧也无法阻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长捷也该当面对;若是官事,那就更没什么,长捷犯下罪孽,自然要受人间律法的惩处。贫僧断不敢因为私情毁了天道人伦。”

波罗叶脸上肃然,双手合十:“法师的心如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令小人无地自容。我的确负有使命,我的身份也的确另有秘密,可是……却不可与法师言。待到使命完成,小人必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丝毫隐瞒。”

玄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也不逼你了。对了,你不杀我了么?”

“怎么会?”波罗叶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伤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怀中。

波罗叶一转头,顿时尴尬不已,方才过于紧张,手不自觉地把怀中的短刀抽出来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动作大了,一股风吹来,坐笼一晃,顿时跌作一团。

波罗叶尴尬地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法师,”波罗叶肃然道,“小人向你保证,绝不杀一人!”

“我信你。”玄奘简短地道。

这时坐笼稳稳地停在了空乘的禅院边上。这时已经是寅卯时分,弯月西斜,遮没在云层和山峦间,四下里更加幽暗凄凉。禅院里悄然无声,空乘没有回来,弟子们都已经熟睡,两人溜着墙边走,甚至听到了房中隐约传来的呼噜声。

“法师,趁着空乘没有回来,咱们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罗叶忽然涌起一个胆大的念头。

玄奘看了他一眼,心中颇为意动,空乘的禅房,定然是机密中的机密,说不定里面会有整个内幕的周详方案。两人低声商议了片刻,悄悄溜着厢房的窗边到了空乘的禅房外,听呼吸声,两侧厢房内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却悄无声息。

屋里没人,却从里面上着门闩。波罗叶从怀中掏出短刀,这短刀造型奇异,表面花纹有如丝绸纹织,刀身薄如纸片。他将短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推,门闩嘎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玄奘也跟着他钻了进来。

两人轻轻掩住门,屋里漆黑一团,两人也不敢打火折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这座禅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间是佛堂,供着释迦牟尼像,右侧以一扇屏风隔开,似乎是书房,摆放着无数经卷。左侧便是空乘的卧房,陈设很是简陋,里面是一副床榻,挂着幔布。

玄奘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波罗叶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罗叶点头去了。玄奘在书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发愁,这架子上一卷一卷都是书卷,只怕有上千卷,上面套着布套。虽然隋朝已经发明了雕版印刷,却并未大规模普及,此时的书卷经文绝大多数都是手抄,有些字迹潦草,这房子里幽暗,上面的字迹根本看不清。

玄奘一点点地翻检着,到了窗边,忽然看见一副书卷的布套上隐约有“兴唐寺”几个字。他心中一动,急忙拿起来,凑到窗边瞪大眼睛看,只见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兴唐寺始末”。他解开封套,里面是卷轴式的手抄文书,纸是上好的成都麻纸,洁白光滑,细薄坚韧,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都能摸出来。

可是屋里太暗,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竖条。玄奘一阵郁闷,信手展开,忽然心中一动,却见这卷轴中居然还夹着一张纸!

他急忙把那张纸抽出来,纸有两尺来长,上面没多少字,而是绘制了密密麻麻的线图。有线条,有方块,有虚线,有圆点,结构繁复。

“难道这便是兴唐寺的全图?”他忽然便想起绿萝曾经说过的密道,心里一时间怦怦乱跳。

正在这时,波罗叶低低的声音传来:“法师,有发现!”

那声音都有些颤抖。玄奘来不及多想,把那张纸一卷,塞进怀中。然后将书卷裹好,套上书套,放回原地,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卧房:“什么发现?”

波罗叶的身子从空乘的床榻里钻了出来,一双大眼珠里满是惊惧:“我偶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床榻内侧的墙壁是活动的,这里有个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脚上了床榻,果然床里面墙壁的位置露出一个漆黑的地道。波罗叶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里面很浅,应该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机关。”

两人顺着台阶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难怪他找不到机关,两人顺着墙壁摸索,结果转了一圈都是墙,玄奘正要说话,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个人身上。

“法师——”波罗叶的惊叫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里有人!

玄奘顿时汗毛倒竖,汗水有如喷泉般哗地就涌了一身。他手忙脚乱地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波罗叶也吓坏了,两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打亮火折子。”玄奘沉声道,“这里是地道,外面看不见光亮。”

波罗叶掏出火折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顿时照见了四壁,两人低头一看,顿时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僧袍,脑袋铮亮,看来是个和尚。波罗叶壮起胆子轻轻踢了一脚,那人没有丝毫反应。玄奘蹲下身,拽着肩膀把他扳了过来,只觉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来,清癯瘦削,满脸皱纹——竟然便是兴唐寺住持,空乘!

两人虽然早从绿萝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随后空乘几乎日日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禅,开法会,于是两人心里也对绿萝的话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忽然看到白天还在一起的老和尚,浑身僵硬地死在这间密室,受到的震撼当真无以言喻。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红,果然是被绿萝给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脸皮,触手冰凉,又扯了扯,并没有戴着面具,看来此人是真正的空乘无疑了。

可那个日日和他们在一起的空乘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静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嘎嘎声,玄奘脸色一变:“不好,坐笼又启动了。那人要回来!”

两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尸体摆放成原来的姿势,熄灭火折子,出了地道,波罗叶把密室的机关启动,一堵墙壁缓缓从地下升起,严丝合缝地和墙体结合在一处。玄奘细心地把床榻整理干净,两人悄悄溜出了禅房,顺着来路翻墙而过。

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温泉水咕嘟嘟的涌起声平添了几丝寂寞。

这一夜,两人先是经历了一回紧张刺激的悬崖之旅,而后有月夜追踪,继而在密道里弯弯曲曲偷入霍邑县衙后宅……心情大起大落,种种诡异之事在几个时辰里领略了一番,一旦放松下来,顿时疲累欲死。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看看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波罗叶去烧了一壶水,给玄奘沏了茶。这厮在天竺时只喝生水,这时也习惯了大唐人的享受,伸着腿坐在蒲团上,问:“法师,你在书房有没有发现?”

玄奘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波罗叶精神一振,凑过来观看,这图纸的线条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尺长的卷面,左首写着一行字:兴唐寺考工法要。

后面是数百字的备注,枢、纽、机、制、括、链等等名词各有图示,然后加以标注。整个图的正中间是一个圆形类似齿轮状物体,左右围绕了十八个不规则圆,彼此有直线、虚线、锯齿线连接,四周又有无数的线条向外辐射,这些线条还标有长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于纸面的大小,这些图上基本没有文字名称,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标示。两人看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这玩意必定还有对照的书卷来看才能明白,玄奘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兴唐寺始末》也顺来多好!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地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假冒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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