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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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狱警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脸,因为新犯最喜欢找事和越狱。精神病人也一样,他们刚入院的前几天里,想的就是怎么对抗医生和逃离这所医院。
一楼的监护是最厉害的,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护士和医生来查一次房。小护士更是来来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们看似随意走过,其实眼睛仔细得很,扫一眼,详细到病房的每个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们可以从你的神情里捕捉到很多东西,一楼负责监护的护士大多经验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点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拥进来几个男护,围住了同房的瘦子,带头的那个朝瘦子勾了勾手指头:“交出来。”
瘦子一脸茫然地望向他们,“什么啊?”
“汤匙!不交出来一会儿把你丢到约束室去!”男护沉声道。
瘦子嗫嚅了一会,自觉地从枕头里掏出那把不锈钢汤匙。那把不锈钢汤匙的柄端已经被他磨成了锐三角,边缘锋利闪寒。在这楼里,这柄汤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这家伙同病房将近一个月,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制作这柄汤匙,我甚至都没见过这柄汤匙,那些护士是怎么发现的?天晓得,也许他们会读心术也不一定。
精神病院也像个监狱,到处是铁门和铁窗,每个医生和护士都有同一串钥匙。而且重点监护的病房,一般都不准关门。我的病房就这样,他们怕我关上门继续想新的花样弄死自己。这病房有四个床位,除了我一个抑郁症,余下的分别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痴呆。不过这三个病人都没有暴力倾向,这个让我比较欣慰。
我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因为这三个病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能闹。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执型,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着一对灯泡似的眼睛看别人。发病时就和空气对骂,有时候还替自己辩解,好像是在和一个什么村委书记对抗。动不动会冒出党中央、公安局、检察院……一类的字眼。还说那个书记一直在跟踪他,在这个病房里安装了监视器,就连上厕所都在监视他。
他说他制作那柄汤匙是为了保护自己,以防那名书记派人来暗杀他。我在电影上见过这样的事,说的就是像瘦子这样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帮敌人战斗了半天,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杀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个中年人,麻痹性痴呆症。他其实很有趣,他的特点就是思维停滞不前,联想却极其丰富,语言累赘。你要是问他一句话,他能回答你一大段话,而且不说完不会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天气热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吃西瓜,西瓜带沙的好吃……我儿子也喜欢吃,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最后一个是躁狂症,二十多岁,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海洛因,因为他就像一个被注满兴奋剂的吸毒者。有点轻微的幻听和妄想,偶尔像是在和谁兴高采烈地谈着什么。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来,一起来就会走到窗台边深吸一口气:“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们,起来做早操吧!”
其实那会儿连太阳都还没起来,而且他有时候说话就像机关枪一样,手舞足蹈噼里啪啦地说一通,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我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很骄傲地回答我,是他自己想进来住一段时间,放松一下自己。
他的特点就是狂妄自大,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但也不算很讨人厌的那种。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甚至说精神病院其实是一个很美很舒服的地方。他还会把家人送来的水果分给我们,非常大方地说:“病友们,我们在这里相遇就是兄弟,不如我们来义结金兰吧!”
躁狂症和狂躁是两回事。躁狂症就好像海洛因这样的兴奋者,只要别激惹他,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失常的事来。而狂躁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一种状态,是病人愤怒爆发的危险时刻。狂躁状态下病人会失去理智,出现暴力攻击行为,只能约束处理。
我还是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这三个病人放在我身边,别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就是我想睡会儿都难。而且海洛因非常关心我,因为我是唯一能在这病房里和他正常交谈的人。我只要有一丁点儿想自杀的迹象,他就会去报告萧医生,他比护士还尽责。我觉得在他眼中,生活好像是充满阳光的,美无处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也会演变成精神病,我听萧医生说抑郁和躁狂都归在同一个大分类里——心境障碍。原来过于兴奋和过于忧伤,就会变成一种病,一种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病。我觉得这两种病应该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一个是乐极生悲,一个是忧伤致死。
我对萧医生的问题还是保持着沉默,无论他问的是什么,我都用沉默来回答。我看过电影,那些精神科医生会在这些问题中找到你的症结所在,从而知道该怎么下手治疗你。
第七天,萧医生不再问我问题,他只是叹了口气,他说:“唐平,无论什么样的精神病,真正能治病的不是医生,也不是药,而是病人自己。其实精神病人有一句共同的格言——我坚信这世界上没有医生能治好我的病,除了我自己。”
我还是在沉默,但我认同他的说法,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被治好。我只想快点搞死自己,结束这狗日的生命。
萧医生看了看我,接着说道:“就像感冒,其实没有任何一种感冒药能真正杀死感冒病毒。感冒药起的作用只是激活人的自身免疫系统,靠人体的自身免疫系统去清除感冒病毒。我也一样,我能起的只是辅助作用,你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门,我就无法帮你。”
然后他就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我无法解读的东西,像是忧伤,又像是失落,更像是一种孤独。我无法解读这种孤独,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孤独。很多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孤独,我甚至觉得他在这一刻比我还失落。
其实在精神病院里很少有心理治疗,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没有认知能力。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幻觉和妄想纠缠着,只能通过药物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带回现实世界中。只有恢复了认知能力之后,才开始进行初步的心理和行为治疗。
男病号楼一共就四个住院医生,三个主治医生,一个主任医生。而男病号楼的病人超过两百,医生完全是在超负荷工作。而且【文、】主治医生和【人、】主任医生【书、】还要帮忙兼【屋、】管女病号楼的部分病人,其工作量难以想象。这家精神病院算是我们市最好的,因为专业的精神病院在我们市就这一家,其他的都是综合性医院。通过他们的工资,我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因为实在是请不起更多的医生了。
萧医生专门接像我这类的“危急”病人,所以他是最辛苦的一个。
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很苦,他们的工资低得让我无法相信他们竟也是高收入医务队伍中的一员。收入之苦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就是工作之苦。特别是看护重症病号和有攻击行为病人的时候,据说在精神病院里找不到一个没被病人打过的医生和护士。
医生和护士就像亲生儿女似的伺候着病人,有些带有对抗情绪的病人甚至故意处处刁难,将口水和屎尿拉在床上。护士只能忍着恶臭去一一收拾,病人会在这时候得意地拍手大笑,甚至会趁护士不注意,抓起一把屎向护士脸上砸去。
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但那护士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快步地转身跑去洗手间里冲洗。我还见过第一天刚来精神病院里的小护士,在办公室里低声抽泣,我听说她在家里是独生女,而且家庭条件非常好。结果来的第一天就遇到病人发难,病人起哄地欺负她,还掏出裆里的玩意在她身后尿尿。
那个小护士边哭边说,说她明天就辞职,离开这个鬼地方。这算什么工作,和奴才一样地伺候病人,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件她身上穿的衣服。
萧医生点了点头,递给她纸巾,然后继续走到窗边看那其实没什么风景的风景,我再次看到了他的忧伤和孤独。他叹了口气,说:“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突然间,或多或少,我读懂了他的孤独和忧伤。而且我知道他的忧伤比我还深,虽然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那个小护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她现在都能游刃有余地面对病人的种种为难了。很快,她脸上也挂起了萧医生的那种微笑,原来微笑也会传染。精神病会不会传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微笑会传染,因为我亲眼见证过。
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理解萧医生为什么那么抗拒马千里送来的病人。这些病人都是犯案后,因为有病历证明送来的,这里面有不少钻法律空子的刑事案犯。
虽说法律明确规定:精神病人只有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情况下造成危害结果,可以不负刑事责任。
但如何判定病人在实施犯罪时有无认知能力,这就是让司法机构头疼的事。而且这样的案犯因为市内无专门的保安强制医疗机构,都是直接丢到精神病院来,这无疑是让已经紧张得无以复加的精神病院雪上加霜。
就在我入院的半个月后,我就亲眼看到过这样惊险的一幕。
一样是马千里送来的扎手货,真名忘了,外号叫痞三。听外号就知道整个一流氓地痞,没少闹事打架,连医生都不放在眼里。“操!骂你?老子他妈还打你呢!怎么着?老子是精神病,杀人都不犯法!”这就是他这类病号的口头禅。而且他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是很清醒的。
痞三被送来的第二天,他就趁着护士送药的时候,将房门反锁挟持了护士。护士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尖叫,男护们打开铁门,萧医生一连几个大脚将木门踢开。
只见护士的衣裳已经被撕破,痞三正在撕扯她护士裙下的内裤,护士两手紧紧地护着。萧医生过去朝他肩膀猛踹一脚,将他踢开,男护们也上前制住他。痞三挣扎着,口中还骂着脏话:“小骚货,下次老子肯定让你美死!”
萧医生脱下白大褂给护士披上,让其余护士送她回护士室。他送护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颈部因为紧咬牙关暴起的青筋。护士离开后,他走到痞三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痞三。
痞三咧嘴一笑,“怎么着,老子有精神病,你能拿我怎么着?”
“你根本就没精神病,你完全有认知力,我可以证明。你拿着那张假病历一起等着进监狱吧。”萧医生的声音非常冰冷。
“我操你!”痞三一把挣开男护,呼啸着向萧医生扑去。萧医生错身一把架住他的拳头,右手一抓他的头发,向自己身后一拉,同时右膝向他腹部扫去。痞三痛嚎一声,萧医生抓着他的头发向后一推,将他整个人摔倒在地。
痞三捂着肚子,指着所有人喊叫了起来:“你们都看到了,医生打病人,医生打病人了!我要告你们!”
萧医生挽起袖子:“穿上白大褂我是医生,脱下白大褂——我是萧白!”说完就上去按住痞三,一拳一拳地往他脸上甩去。我数过,一共十三拳,他停手的原因是痞三已经被这十三拳打得昏迷了过去。我清楚记得他打人时的眼神,没有喜怒,只是冰冷,可怕的冰冷。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他打人,一次就够了,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出现这种眼神时,能杀人。
男护们将痞三拖出病房的时候,他的眼角、嘴角和鼻子不断地往下滴血。他被从我身边拖过时,嘴一咧,一粒东西从他嘴里掉了出来,那是一颗带血的门牙。
萧医生也走出房间,对着身边的护士说道:“送他到约束室,全天约束。等他醒过来后,如果还闹就静注10mg安定。”
接着他看了一眼痞三的背影,闭上眼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要一支安定。”
护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否该去拿针剂。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脚向护士室走去,那里已经多了一名需要治疗的病人。
痞三第四天就被马千里带走了,萧医生已经出具了新的诊断证明。证明痞三属单纯的反社会人格,并无间歇性精神病。当初痞三找关系开的假证明,其实就是为了他能更肆无忌惮地作恶。马千里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痞三脸上的伤,回头望向萧医生。
萧医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打的。”
马千里呵呵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人将痞三押走。痞三被押过萧医生面前时怒目圆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