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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大唐狄公案-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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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混乱伴着污秽的咒骂声、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一窝风全溜出了五福酒店。店堂里恢复了平静。

马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柜台前那女子,驼背掌柜正在为她斟酒。见她平静地拨弄着酒盅,艳丽的脸腮如两朵桃花绽开一般。马荣发现女子的右袖口沾着一片血迹。

“她受伤了!”马荣狼狠地对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绊我一跤……”

“长官息怒。”袁玉堂平静地说:“厮打的双方怀藏有暗器时,你上前岂不是徒然受伤!眼下那女子用铁弹已将那领头的大汉手臂击伤,其余的无赖便作脑筋兽之散,都吓得逃之夭夭了。”

马荣抚摸着自己额上的青紫肿块,心里不由暗吃一惊。江湖上的女侠和爱习武艺的豪杰女子常有在衣袖里暗藏一枚如鸡子般大小的铁弹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利剑和匕首,为之女子这一绝技便风行一时。经过长时间的苦练,往往能百发百中,随心所欲。平昔两袖各藏一枚铁弹丸,行动自便,必要时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对方于死地,她们能击中敌手的太阳穴或人中,一弹便可毙命。

马荣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个关节,不必故意使我绊子,跌得我鼻青眼肿。倘若你年纪稍轻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顿老拳。”

马荣见那女子果然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铁弹丸放在柜台上,用水洗涤衣袖上的血迹。他赶忙上前殷勤说道:“小姐,我来帮你。”

那女子也无羞缩之态,便伸手给马荣,两眼温柔地望着眼前这位孔硕英武的军官。

马荣替她拧干半幅衣袖后,不禁动问:“小姐只用一枚铁弹就驱赶了那帮无赖,焉得不见左边衣袖也藏有铁弹?”

女子不无责怪的目光瞥了马荣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绰绰有余了,何必两枚!”

马荣心底油然升起一层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飒爽,丰韵动人,竟还有如此一段绝艺身手。马荣只恨相见之晚,又不敢贸然动问姓氏。

乔泰进了五福酒店,一眼认出那女子,大声嚷道:“小姐,当时何必匆匆走了,卢大夫那衣冠禽兽,你可以据实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着乔泰,没发一言。

马荣这时才觉悟到乔泰的到来。

那女子整齐了衣裙,向马荣、乔泰点头示礼,便飘然出了酒店。

“长官,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卢大夫是谁?”袁玉堂急忙问乔泰。

乔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门外。她唱着曲子,弹着月琴。卢大夫那畜生意图调戏她,适巧我巡值赶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点头频频。忙道:“两位长官请自稳便,袁某权且告辞了。”说着抬起他那嵌镜大箱,提了装木偶傀儡大竹篮,便摇晃出了店门。那只猴于自去大箱顶上坐了。

驼背掌柜出来应酬马荣、乔泰。

马荣急忙问道:“那女子究竟是谁?常走这酒店来往?”

驼背诡谲地笑道:“长官大眼无光,那女子正是这袁相公的闺女哩,小名叫蓝白。”

马荣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说道:“那么他们父女何故却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认?”

驼背耸了耸肩说,“蓝白是个极有胆识的女侠,袁相公也是闯江湖的义士。父女间并不拘形迹。蓝白小姐还有一个孪生的妹子,小名绯红——真乃是一个温顺可爱的姑娘。能歌善舞,弹琴吹萧,无所不会,且又容貌妍丽,最是令人生怜的。”

马荣对乔泰说:“大哥遇见的莫不就是绯红小姐——却将蓝白错认了。要是卢大夫撞上这蓝白,保不定一弹丸飞去,印堂便开了彩。”说着回头问驼背:“掌柜的可知这袁玉堂父女如今都在哪里居住?”

驼背略一皱眉,笑道:“这走江湖的卖艺人并无固定住处。今日城东,明日城西,但凡寺观驿亭、旅邸客栈都有他们的行迹。”

马荣见他说话不着边际,不好细问。惠了酒钱,便偕乔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没走十来步、便见六个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一辆尸车轧轧而来。他俩赶忙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过。

乔泰道:“我真担心老爷也会染上这可怕的时疫,朝廷文武官员都躲避到凤翔府去了,就是长安的一般殷实人家也暂时移居他乡,单留下我们在这里与鬼魂尸骸打交道。”

马荣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们也得设法劝动老爷离开长安。老爷这半个月来真忙得席不暇暖,一张面容也日见瘦削。”

两人来到旧城中心的运河边。运河缓缓由东向西流穿过城市,雄伟的新月桥如虹霓一般横架在运河上,三个巨形的桥孔吞吐着深碧透凉的河水。这座桥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雨剥蚀,显得苍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层荒芜寒凉,与昔时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时乔泰忽见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人从桥上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乔泰的铠甲,气喘咻咻地说道:“侯爷……侯爷被人杀了!军爷快炔领我去京兆府署衙报案。”

“侯爷是谁?”马荣忙问。“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叶府差唤的,叶奎林侯爵爷被人谋杀了!我娘在枕流阁的长廊里亲自看见了侯爷的尸首,我娘同小人一样都是叶府的奴仆。”

乔泰又问:“就是这新月桥对面那幢古老的侯府么?当真是侯爷叶奎林被人杀了?”

“莫不是小人哄骗长官不成?此刻叶府里只有叶太大和我娘两个人了!”

乔泰对马荣道:“你快回衙去见老爷,禀报此事。我与这侍仆先去叶府护住现场。”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回头又说:“马荣,如此说来,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谣不是说‘梅、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么?这两日里便亡去了梅、叶两家。长安旧世族正如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败隳灭的田地,不可救药了。”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他面前站着的一位修长的女子。那女子年龄三十上下,浑身缟素,不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辔,一张艳丽的脸容显得苍白、憔悴,她耳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委派四个差役前来帮小妇人料理丧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叶奎林、何朋照例要来吊丧并助理一应后事。只因时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谁也脱不了身子来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应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义,日夜周旋公务,为京帅百姓办了若许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伤,天地含悲。衙门正在为梅先生草拟讣告,择吉日隆重闭殓安葬,未知梅夫人还有什么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在日志诚信佛,笃好内典。一生也广积阴功,大力布施。到时只望请到普恩寺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度他超生。卢大夫去那普恩寺问了吉时,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将代表京师臣民参加梅先生丧礼,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义。梅夫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两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与她那副耳环正相调谐。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后事料理完毕,我将委派人将你护送去凤翔府。此地的病疫极是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待要尝,眼光落到那个瓷碟上,忽然惊惶不安起来,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当初我便要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师,我怕他一人孤单,又公务操劳,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并留下了;只遣放了一应奴仆。谁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承继财产,人去楼空,好不催人下泪。”说着止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轿子已备下,明日我准时来府上吊唁。”

梅夫人道了万福退下。上轿回梅府不题。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适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拈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起这些盘碟来?”

狄公道:“适间我见梅夫人只望着这盘碟呆呆发愣,脸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令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一种通常可见的蓝、白两色图案,俗名唤作‘柳园图’的,各地窑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里一幢楼阁,垂柳荫外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翼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倚而行,后面追赶着一个拿着棍子的老翁。天上还飞翔着两羽小鸟,河水细浪清晰可辨。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可有什么传说?”

“至少有十来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为流行的一种便是说,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这富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要将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然而女儿已经爱上了他家的一个书憧,他们相约双双逃走。富翁闻汛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来。有的说后来这一对年轻人在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条船,终于成功地逃跑了,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狄公耸了耸肩说道:“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又怎么会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马荣匆匆跑入内衙禀告道:“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先去了叶府。”

“叶奎林?不是那个早被削夺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后么?”狄公道。

“正是。叶府的家仆正奔来衙门报案,撞上了我与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四人官轿抬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俨然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正是北魏朝时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这里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了卡,征收桥上行人,桥下行船的税金。至今这门楼上还布满了鱼鳞片的圆钉,当年赫赫威势的遗迹乃可寻觅。

叶府的耳门开了,那年轻的侍仆见是官府来了老爷,忙恭敬将狄公、陶甘迎人府里。乔泰禀告道:“老爷,我在此已恭候多时,叶奎林之死确属谋杀,现场在枕流阁长廊里。那里可俯瞰府外运河和舟楫。这侍仆的母亲专是服侍叶夫人的。叶奎林被杀就是她母亲首先发现。我搜查了枕流阁那一条长廊及府院里各门户走廊,并不见有凶手留下的痕迹。进出叶府只有这一扇耳门,那正大门已有二百年没有开启过了,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状的城墙围绕,一面临河,再也没有第二个门户。凶手只能是由这耳门进去,又从这耳门溜出。耳门背后装有一道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必须要有一柄特殊的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须用手指一拨便行。由府里出来,只需随手将门关合,锁使上死了。”

狄公点头道:“这便意味着凶手是由府里的人放进来的,凶手要出去府里,便无拘束。”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一路行来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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