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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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脑子里有一根想象之线,正在把最近发生的几起刺杀案件,与一个在亚洲各地贩卖军火的私人公司,以及一位租界里的业余摄影师串到一起。有情报表明,暗杀集团的首领显然具有苏联背景。他觉得机遇之神在朝他耸肩挤眼睛。
这机会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个薛维世——这个摄影师竟然是他的故人之子。大战期间,薛的父亲和萨尔礼少校在海外军团的同一个连队里服役。那年夏天,他们在潮湿泥泞的战壕里不断抽着少校喜欢的烟斗,薛的父亲喜欢拍照,少校至今还保存有一两张他拍的照片。冬天时他朋友的散兵坑被一颗炮弹击中。他几乎完全忘记这个朋友,直到巡捕房保甲处送来一堆照片,马龙班长事先对这些照片作过挑拣,马龙告诉他这个小薛有一些下流的嗜好。
马龙班长不可能认得出照片上的人,拍照时少校还很年轻,而且衣衫褴褛。夏季军服的袖子被他整个撕下来,那时候战壕里所有人都这么干,因为长期浸泡在汗水里,腋下的皮肤会腐烂发臭。
他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领事,部分是由于这中间包含一些纯粹的私人事务,主要原因在于,此刻他的想法还处在尚未成型的模糊状态中。
⑴Pctroff Alexis Alcxeievitch。
十六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上午八时三十五分
冷小曼感觉孤单。没人给她安排工作,又是接连好几天没人来看她,她有种独守空闺时错觉。昨天晚上她跑到街对面的五金铺打电话给老顾。显然这违反规定,可她实在忍不住。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老顾在电话里说,你安心住在那里,明天林培文会来。她简直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夜里也比前几天睡得好。不能怪她像个怨妇,谁都不能整天独自守着个空房子发愣。她起床梳妆打扮,挑选那件薄棉布的格子旗袍,找出一双白色的皮鞋。她打算出门去菜场买条鱼。林培文喜欢吃鱼,培文是她不可多得的朋友,是她在组织里唯一能说点知心话的人。
她拉起窗帘,阳光洒在半个桌面上。她推开窗,早晨的凉风让人清醒。她伸头朝窗外望,陡然一惊,那个家伙站在贝勒路对面。他站在五金铺边上的弄堂口,朝她的窗口张望。那个她几天前看到的人,那个其实更早——在法国邮轮船舷旁她遭遇到的怪人。
她镇定地缩回头,穿上皮鞋。不要去关窗,不要拉窗帘,她对自己说。她想一想,又把昨晚盖的那条薄被晾到窗外,警告自己不要转头,'。 '不要朝那边看。
她慌慌张张下楼。她不得不从贝勒路的弄堂口出来,只有这一个出路。她无法判断这家伙的用意,人家告诉她,她的照片刊登在无数报纸上,所有人都可能认出她来。
但在贝勒路和康悌路的交叉路口,她碰到真正的麻烦。
她一眼就看到林培文。白色的帆布西服,手里卷着一本杂志。稍后她才知道同来的有两个人。这会她还没注意到有另外一位同志。让她惊恐的是,林培文跟前站着一个租界巡捕。她立刻就明白,这是抄靶子。动手抄身的是戴笠帽的安南人。他抄得很仔细,像是特别不满意林的那副小开打扮。他把那本杂志拿过去,递给身旁的法国人,但那法国人摇摇头。快结束时他还伸手拍拍林培文的后腰,他停一停,突然伸手过去拍一下,好像他是故意把这个最重要的部位放在抄身的最后一步,好让对方猝不及防。
在路障另一头,华捕翻开黄包车椅垫,起劲地查看那下面的箱子,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咒骂。他们很快对林培文失去兴趣。挥挥手让他走。
让冷小曼感到奇怪的是,培文没有赶紧离开。他犹犹豫豫,低着头,再次把手里的杂志卷成圆筒状,朝天看看——好像怀疑怎么这样早巡捕就来抄靶子。他朝后望一眼,又用那卷杂志敲敲脑袋,好像想起什么,扭头想要往回走——
——她已举起左手臂,她想朝他挥挥手,但培文根本没有朝这个方向看——
几乎在林培文回头的同时,一声枪响,震耳欲聋,所有人都朝着枪声的方向看去,朝林培文身后看去。
只有冷小曼还在注视着他。他回头——枪声,慌乱中他脚步一个趔趄(那一瞬间冷小曼以为是他中弹)。
顺着贝勒路,有人朝南跑,路人慌张躲避,侧过身子朝狂奔者张望。巡捕们已回过神来,警哨和朝天鸣放的枪声次第响起,几名便衣华捕奔跑着追过去。
逃跑者在开枪,他边跑边扭头,在跑动中改变姿势——侧过身来,换用蹦跳的步法。好像他正在嘲笑身后追赶者,好像他是个捉弄人的顽童。他把身体奇怪地半扭过来,向身后的半空中开枪,显然他是想要制造混乱。
冷小曼看见林培文朝康悌路跑,她跟在后面,想追上他。她猜想开枪逃跑的人一定是自己同志。是和林培文一起过来的。街上的人突然多起来,在各处弄堂口簇拥着看热闹,沿街二楼也有人伸出头来,似乎枪声一点都不值得害怕,似乎这是哪部电影的拍摄现场。
现在,路上没人奔跑。康悌路还是那条在早晨显得特别安静的康悌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培文已从人群中消失。她只好放慢脚步,脑子里转着一千个念头。她不知道现在她该不该回到那幢房子里,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回去。幸亏她看到那个家伙,幸亏她立即出门,亲眼看到这一幕。要不然她还蒙在鼓里。那幢房子此刻很危险。
她愤怒地想,林培文为什么不赶紧去那里,为什么不赶紧找到她,通知她,告诉她该怎么办?
她仍在仔细分辨前方的背影。也许她该找个电话打给老顾。可她不敢借用路边小店铺的电话,不能让人听见。街道转角上有一家小客栈,她犹豫半天,觉得旅馆前台上的电话机也不够安全,多给两角洋钱也不能保证让茶房闭嘴。租界里到处是巡捕房的眼线。
她猜想吕班路上应该有公共电话亭。她穿过一条弄堂。大白天,铁门都开着,阳光还只照到房子的三楼窗上。夹弄里凉风习习,气息潮湿,散发着隔夜的油烟味,还有一股掀开盖晾晒的马桶臭味。这些气味让盘根错节的弄堂十足像是这个城市的某一段肠子。
她觉得背后有脚步声,皮鞋踩在青砖地上。在安宁的弄堂里,这声音如此清澈,带着回声。转弯时她朝身后望去,她看到他,又是这家伙,她注意到今天他没有肩背那架硕大的照相机。她加快脚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她?可她确信他认得她。
她怀疑刚刚发生的事与他有关,进而猜想康悌路口的抄靶子绝不是偶然事件,她怨恨林培文为什么跑得那样快,如果他在,他们可以伏击这个家伙,用砖块,用棍子,或者用随便什么东西把他砸晕。
显而易见,他是她的敌人。她猜想一定是他把巡捕房的人引来的。他多半是巡捕房的暗探。她搞不懂他怎么能找到贝勒路联络点,她怀疑是她出门时让他看到的。她想人家说得的确没错,她很容易让人家认出来。她必须尽快与老顾联系,眼下的紧急情况,她必须立刻向组织汇报。
横向的夹弄通向辣斐德路⑴。她走出弄口,焦虑地等在街沿。要等到安南巡捕转动指示牌,她才能越过吕班路。梧桐树下是一段刷着黑漆的篱笆围墙,围墙里头是法国公园⑵的树林。透过米字型格栅的公园大木门,她看到阳光照在草坪上。在大门西侧,她找到电话亭。
两帮洋童正在厮杀,争抢公共电话亭这块地盘。弹簧门撞在一颗枯草色头发的脑袋上,男孩倒在电话亭门边。两个帮派顿时逃散。负责收钱兑换电话铜币的老头坐在亭子里,冷漠地望着小孩们。
一直等到冷小曼走到跟前,倒地不起的战士才突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朝公园大门方向冲去。
街道上安静下来,只有五月份暖和的微风摇晃着梧桐树叶。可她没带钱,她没有拿手提袋,她身上连一角铜钱都没有。
后来小薛告诉她,当时她站在电话亭里,神情焦虑,好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小鸟。
而那个家伙,正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窗朝这只慌张的小鸟微笑。如同前不久他在甲板上,迎着吴淞口的江风,迎着早晨的阳光望着她的表情一般无二。
“我在船上见过你。”
他笑嘻嘻拉开弹簧门,伸进脑袋来对她说话。
冷小曼想她自己不该承认:“什么船上?我不认识你。”
“随便你。但我可以给你这个。”
他又把头缩回去,玻璃窗上有一枚电话铜币,他伸出一根手指把铜币顶在玻璃上,让它在玻璃上滑来滑去。
她猛地拉开门,走出电话亭。粗枕木格栅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他在公园大门口拦住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冷小曼大声说,一对年轻的情侣隔着两米距离,一前一后走进公园。男的回头看看她,无动于衷,他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要不然大清早来公园干什么呢?),没空理会别人的闲事。冷小曼的眼角里有一抹红缨,安南巡捕站在门亭边打哈欠。茅草亭盖湿漉漉泛着金光,门亭采用上诺曼底的古法建造,用粗壮的枕木搭成框架,再用砖块泥灰填平空隙。巡捕似乎对目前的情况很感兴趣,脚步犹犹豫豫,正向这边移动。
她一阵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叫喊起来。她想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夹在巡捕房的档案中,插在捕房墙上挂的嫌疑犯照片栏里。她扭头朝公园里走去。她责怪别人没发给她武器,她要是有枪,肯定一枪打死他,她忿忿地想道。
今天是礼拜天。公园里一大早就有很多人。游客没关系,让她担心的是那些巡捕。安南巡捕和华捕不时从横贯南北的公园大道岔路口冒出头来,小个子的科西嘉骑警全副武装坐在马上,视线可以沿着大道从南门一直望到北门口。
而这个家伙还在跟着她,在她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路的距离。
⑴Route Lafayette,今之复兴中路。
⑵又名顾家宅公园,即今复兴公园。
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十二分
小薛从不缺乏想象力。优秀的情报员要依靠想象力,萨尔礼少校对他说。少校没花多少时间去教他怎么做。他怀念战时岁月,怀念泥泞的战壕,怀念一边是炮弹把青草烧焦的味道,一边是平原的下雨天里才会从地底深处泛起的那种发霉的土壤气味。他把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怀旧上,回忆小薛的父亲与他的战场友谊。桌上放着皮埃尔拍的照片,他管小薛的父亲叫皮埃尔。他对小薛说,我会给你机会。现在你有一个在租界里做大人物的机会。无论他为薛做什么,都是为皮埃尔(上帝保佑他)。租界巡捕房总是需要人才的,何况——少校一向重视父系在遗传方面的作用——你是法国人。
“要做一个优秀情报员,”少校告诉他:“必须——首先要具有想象力。事情不会清清楚楚摆在你眼前,它只会露出一点点迹象,剩下的就全靠你的想象力。巡捕房里每个探长手下都有几十个情报员,到督察这一级就更多。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直接向我汇报。”
那天特蕾莎用枪指着他,吓得他魂都快掉,走投无路,只能靠编瞎话蒙混过关。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觉得一个敢把枪支弹药卖给共产党和青帮的女人,怎么可能被他用这种拙劣的谎话就蒙混过去呢?夜深人静,他就开始怀疑自己很快会露馅。特蕾莎会像质问他那样当面质问老顾,到最后他们就会把事情弄清楚。真相大白,是他小薛在捣鬼,然后有人就会来找他。找到他的办法很多,趁他熟睡时闯进门来,在弄堂黑暗的那头堵他,甚至在澡堂热雾弥漫的汤池里,伸出几双手连按带拖,把他踩在浑浊滚烫的池水底下。
半夜里他吓出一身冷汗。他开始盘算还剩下多少时间,他有没有时间逃出这可怕的漩涡?特蕾莎会把对他的怀疑告诉陈,然后——就像是一只曲折撞击的台球——这个有关鬼头鬼脑的小赤佬的故事会传递到那两个年轻人耳朵里,然后是老顾。
突然之间形势逆转,突然之间,少校让他变成手握租界隐秘特权的巡捕房密探,这不能不让他内心深处产生一些感激之情。他急于有所表现。少校让他寻找贝勒路那条黑黢黢的弄堂,他曾跟踪某位香港商人至此,几个人走进弄堂,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他一直在对马龙班长编故事,他向来是能混就混过去。但少校如此看重那段往昔友情,让他感动万分,少校让他带人去看看那幢房子,他只能答应。可是一看到马龙班长调动大量人手,他又犹豫起来。他还在生马龙的气呢,他可不想让他占便宜。他当然记不清那幢房子的具体位置,贝勒路的里弄看起来都差不多,这简直让他觉得庆幸。
一大早,他从贝勒路这头走到那头,来回好几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