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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租界-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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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小薛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住膝盖的颤抖,他垂眼望着地板,好像他认为不是他的腿,而是那一条条柚木地板在作波浪式的起伏运动。他几乎有一种和盘托出的愿望,他觉得那样他还容易些。他现在一丝一毫都没在为冷小曼的命运担心,他只是全心全意想要让少校安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的良心被野狗吃啦?”少校使用的是菜场里本地女佣的咒骂方法。

“因为我是在跟这女人接头!”他孤注一掷,好像报馆里那些平时吊儿郎当,却有几分急才的撰稿人,事到临头,到快要排版前的一分钟,他忽然就灵感迸发,滔滔不绝:

“……到目前为止这是最大的进展!我刚刚取得她的信任,那个白俄女人,梅叶夫人,那个女军火商。她要我代表她和某个地下组织派来的人接头,我想那就是你正在寻找的赤色暗杀组织!没错,星洲旅馆的女人和贝勒路逃跑的女人就是同一个人!没错,我在船上看到过她,绝对不会认错,万无一失。可你现在不能逮捕她,这是在上海,你必须懂得本地人的行事方法,要像中国人那样有耐心!藏在她背后的人才是你真正要找的。”

“那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少校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好像他的怒气突然失去动力,脱离向上升起的弧形轨道,垂直掉落到地板上。他的脸部颜色突然变浅,表情突然有些模糊不清,好像电影里渐渐淡去的特写。他从逆光的阴影里凝视着小薛,几乎变得像在自说自话,像是在对小薛耳语,既像是在讲道理,又像是在刻意表现一种阴险的想法:“也许我可以换用另一种办法。也许我可以直接逮捕她,审问她,把她交给特务班,交给马龙班长。他们那儿有一些好办法,总是能够让人开口说话。”

“可是那场大行动就戛然而止啦,吧嗒一声,计时器停止转动,”小薛觉得这种时候采用这些文学技巧简直是发痴,不过灵感来时你有什么办法?他听任自己往下说,听任思绪在记忆和想象的流域交界处旋转,搅动,混合:

“……我想你要的是大明星,不是只会小打小闹的跑龙套角色。那是一次大行动,整个上海都会为之震动。我还没查清那到底是什么行动,可我相信那会惊天动地……”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记忆中听到过的词汇:“这我能猜到,他们在采购一种威力巨大的新武器……”

“武器?是什么?”

“我不知道,有一张图纸,有支架,像是一种机关枪。”

“机关枪?他们要拿它来做什么?”

“我还没查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有把握,如果你信任我——”小薛觉得自己暂时已能控制局面。他这会已能稍稍分出点心思,想想别的事,想想冷小曼。他天生的乐观劲头再次占据上风,让他迅速扔掉这些让人不愉快的念头。他想,总会有办法的,如果萨尔礼少校真的很信任他,到时候他也可以求少校放过冷小曼,放过特蕾莎,至于别人,他可管不到那样多。

“那张图纸你还记得多少?”

他还记得不少。他是个摄影师,在尚未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来之前,形状体积和线条早已进入他的记忆中。他在少校扔到桌面的那叠纸上试着画两次。问题在于,那本来就是一张草图,那副支架被他画得过分夸张,他觉得他画的东西更像照相机的三角架。一旦画出来,他确定那就是一支机关枪。

他说,有一些德文单词……在那张纸上,有几个德文单词。少校同意他的看法,那确实是机关枪。他恍惚记得草图中还有另外一个单独的部分,是个圆柱体,前后分为两截……但他错误地把它画在便笺纸下方,因为他正在画的这张纸,宽度要稍窄一些。他把记忆中的图形画在支架下面,他觉得这无关紧要,因为他记得那本来是完全分离的两个部分。

少校说,他会请武器专家来看看。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拿它干什么。少校问她在哪里?这个女人目前藏在哪里?

“她会跟我联系的。我不能问她地址,不能问她联系方式。”他再次说谎。因为这谎言,他从少校那里出来后,就不敢直接回家。好像只要他不回家,福履理路的那幢房子就根本不存在,别人就不会获悉冷小曼藏在他家。当然,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不想回家,这会,他怕见到冷小曼。他是个喜欢跟生活讨价还价的人,能少付点就少付点,能拖延支付就拖延支付。

他跑到亚尔培路的回力球场。“Haialai”⑴新近增加比赛场次,现在每天都在开赌。但这会,下午的比赛已结束。他坐在球场对面的“Domino Cafe”  ⑵,望着那堆壮汉那堆“Juan”⑶和“Osa”⑷在洋葱和烟熏火腿的刺鼻气味里叫嚷。老虎机的手柄在阴暗处哐啷扳动,偶尔会有一两下硬币跌落的清脆响声。球勺堆在墙角那张桌上,像一堆从被猎杀的庞大怪鸟身上切割下来的巨喙。

他刚坐下就看到美国佬白克。跟那帮回力球员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白色长裤,白皮鞋。可他的汗好像更多些,腋下两大块黄黑的污渍。他正混在那堆家伙的桌上,叫喊着要请人喝酒(要不是他嗓门大,小薛也不会一眼看到他)。在他左边,是个半秃顶,右边的又毛发太旺,早上到现在才不过半天就长出一脸胡茬。

白克一看到他,就开始挪动屁股,思开那帮家伙,冲到小薛跟前,重重跌坐到椅子上,差点把裤缝都绷裂。

“好久……”,“你最近……”,白克依旧这样吵吵闹闹,好像他不是个漂洋过海跑到东方的罪犯,好像那几年美国政府的大狱全都是白蹲的,没让他学会安静。好像他只是在黄浦江边的哪座洋行大楼门口跟人寒暄。

要不是玻璃门外有辆涂着红色油漆的装甲车呼啸而过,要不是架在炮塔上的那挺机关枪指向熙攘的人群——像波塞冬或耶和华的权杖指向大海,分开通道。要不是那尖利的警笛声刺透玻璃、刺透所有人的耳膜,白克又怎么会想起来对小薛讲那个故事?

装甲车运载宋子文的银元⑸。从上海造币厂驶向中央银行金库。这会它出现在亚尔培路,既不是规定行驶线路,也不是通常出行时间。就是因为这个,白克朝咖啡馆的木质地板上啐一口唾沬,咒骂道:“要是迪林格先生⑹在此……”

那以后,迪林格先生突然跳进茶室,在桌上,在火腿盘和咖啡杯之间为非作歹。白克说,迪林格老兄是他在印第安纳州立监狱服刑时的同仓哥们(这多半是在吹大牛)。他说那时他根本看不出迪林格先生的厉害,那家伙好唠叨(难道比他自己还唠叨?)。他说,迪林格那会老在设想抢银行的事。如何闯进门,怎样吓唬住警卫,惊恐的顾客会乱作一堆,有人会朝警察局打电话。在接到报警电话和紧急出动抵达银行之间,有一小段欢乐时光。要改装车辆引擎,让它比警察局的车子跑得更快。配备的火力要比警察更猛,哪怕在大街上发动战争,都要把那帮混蛋警察打得抬不起头来。白克说他根本想不到,到头来迪林格老兄还真的能干成。他也没想到迪林格居然能成功越狱,而他白克自己,也居然跟着迪林格先生瞎起哄,一窝蜂冲出监狱大门。

他提到“娃娃脸”尼尔森⑺,他还说起那对雌雄大盗⑻。就好像说的都是他自家人,他足以为他们自豪。一直到坐在回力球馆那道铁丝网背后,他还在说。穿蓝色褂子的服务生跑来收钱,他都没顾上看那家伙身上挂的号牌。

昨天晚上,小薛赢到一局连位⑼配彩。凌晨回到家里,望着枕头上冷小曼脸颊上的泪渍,他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情场得意。≮更多好书请访问。 ≯

⑴回力球场的名称,其名可能与西班牙词汇〃回力球戏〃(jaialai)有关。

⑵多明诺餐馆,似乎是西班牙风格的小餐馆。

⑶西班牙人名:胡安。

⑷西班牙人名:奥萨。

⑸一九三○年代初世界白银价格大幅波动。其时财政部长宋子文宣布停止使用银两,发行一种新的全国通用银元。

⑹John Dillinger,一九三○年代初叶美国的一名专事持枪抢劫银行的大盗。

⑺⑻都是些一九三○年代初的美国持枪大盗。

⑼必须同时猜中第一第二两名的赌票。

三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上午七时三十五分

星洲旅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夜里,冷小曼忽然开始觉得毫无把握。对小薛,对她自己操控小薛的能力,对所有这一切她都觉得没把握。事情的起因是她躲在福履理路的房子里无所事事,是从一大早小薛就不在家。还因为太阳终于从一整个上午的阴云里冒出头来,因为她自己内心那股无以名状的柔情。

或者说,直接的起因是她发现一条脏衬裤。当时,她在替小薛打扫房间。那条短裤就卷在床脚下,广东绉纱,镶花边,在阳光下散发着残余的香水味,发潮的灰尘味,以及随风扬起的一丝陈旧的骚味。

随后,接二连三的迹象相继出现。长柄簸箕底下一只有口红印渍的烟蒂,那件用伦敦“Fintex”⑴公司羊毛薄花呢裁制的套装背心口袋里有块黏作一团的粉扑。她在西装口袋里找到一个小记事本,封面皮套下夹着一张照片,烟雾从那女人的眼角边飘散。照片背后有一组五位数字。她忽然感到对这个洋场小开一无所知。她告诉自己,让她气恼的不是另有一个女人,而是她如此快就信任他。

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占据,无法遵守对自己的命令,尽管她是直到夜里,直到睡在枕头上才哭出来的。深夜,她倒在那张床上,疲倦已完全战胜那副床枕在她心里造成的不洁感。

可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看见穿过窗帘的阳光照在小薛的脸颊上,呼吸到骤然变得清新深邃的空气,内心又涌起一股斗志来(后来才确定那天正是今年的出梅日)。她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会让事情变得更单纯。会让责任如山岩一般从阴暗背景中突然呈现,压到她眼前,再也不会被愁云惨雾遮蔽。

她想她完全能够战胜那条衬裤的女主人。她没有当即去质问他(直到两天以后)。她现在把他看成一个敌人,一个需要她去征服控制的对象。她想,也许突然与他拉开距离是个好办法。挑逗他,迫使他自己前来追逐她。可惜的是她没法离开这里,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某种程度上,她想要的效果的确已实现,她的那种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态度,多少让他有些疑惑不解。

他常常外出,她不去过问,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可两天后的早上,他忽然在厨房里问她:“你不是说——你们领导想要见我?”她觉得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她,她想那是内疚。这些天来,她故意对他冷淡,他总是欲言又止,躲躲闪闪。也许他察觉到一些变化,也许他有些惭愧,也许潜意识中,他想帮她做点事,献献殷勤。

“不急。没到时间。组织上会通知我们的。”

他在磨制咖啡豆,而她在煮麦片,厨房里充满食物的香味。温暖,好似一对各自忙碌的情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回头看看他,他的后半截衬衫下摆露在裤腰外面。

“一我是说你那个领导。顾先生。”

“看见他你就知道啦。”她看出他是想找话搭讪。她觉得这些天来的做法很有效。

“可他怎样跟我们联系呢?电话?他又不知道这里的号码。你没把房东的电话号码给他吧?再说,那里打电话也不方便。”他兀自在唠叨,咖啡豆在磨臼里嘎吱作响。

“我给他打电话。”

“可也没见你打电话啊,昨天打过么?”

她突然厌烦起来。她突然愤怒起来。她觉得他就像一大早就开始唠唠叨叨的男人,扰乱清晨的安宁,扰乱别人的心神。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过?”她把勺子扔进麦片锅里,一声声尖叫,一声比一声更响:“你不是不在家么?你不是整天出门?为什么你现在急着想见他?你是不是——”她突然刹车,咽下嘴边上那半句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她依稀察觉到,他的肩膀在往下沉。她望着他,直到他缓缓转过头来。她想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种绝望。他的样子分明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笨蛋。她想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气势上她完全占据上风。她反倒沉静下来,声音陡然下降八度,她斜着眼睨视他,一字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觉得他已话到嘴边,她已把他逼到不得不向她有所交代,不得不替自己解释的地步,但她可不想让他编瞎话,她要拦腰斩断他说谎的念头,她说:

“为什么几天来你都要外出?为什么你把我扔在家里自己跑出去一整天?你是不是另外有个女人?”

她看到他手臂往下一垂,她听到他长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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