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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租界-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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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过,总是抓着那半秒钟的机会抢在前头窜过去那样。

他很想把这种近乎哲学的思考跟人说说,可他觉得老顾留下来的这两个人——这个小秦,和那个在连接厢房和客堂的门边不时走过的家伙,都没有资格跟他讨论这些。

小秦趴在窗口望着天井,太阳一定会把他的头发晒得滚烫的,小薛还在这么想着,突然就睡着。

他睁开眼睛,天色已近黄昏。小秦还趴在窗口朝外头望。他突然回过头,神色惊讶,他张嘴想叫喊,又忍回去。他拿下跨在椅子上的右腿,伸头朝客堂轻轻喊:“你知道是谁——”

他还没把话说完,人已在客堂外敲门。打开,一声惊呼。

厢房门口人头晃动,小薛认出其中一个。他认得这人,他跟在这个人身后盯梢过。当时这个人正和特蕾莎的那个陈买办一块吃饭,桌上还有朴季醒。他知道他姓林,冷小曼向他说过这个人,是她在组织里最信赖的一个人。

他听见有人说:“我去看着外面。”接着是一阵脚踩楼梯的咚咚声。

新来的人站在门口望着他。这会,他迎着窗外即将暗淡的光线。这会他站着不动。脸颊上有大块擦伤,下巴和脖子上有很多淤青。沿鼻梁是个长形的伤疤,结成的痂像是一种故意的伪装。可小薛还是凭侧面就一眼认出这人,他有一副受过长期训练的眼睛,他是摄影师。

“他是被我们的人救回来的,有人想要杀他。”小秦向林解释说:“你去哪里啦?这几天跑到哪里去啦?老顾说你被巡捕房抓去啦。说实话——我还担心你死掉呢。”小秦拽着他的手臂,拽着他的袖子,好像是他的一个小弟弟。

林突然沉默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顾福广在哪里?”他突然发问。

“他们摆渡过江去烂泥渡。你不知道——”小秦转头望望薛,忽然明白过来他是知情者。接着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干过很多事,老顾在计划做一件大事。我们买到一种厉害的枪,老顾正带着行动小组在吴淞口外的船上练习打这种枪呢。”

“……还有,冷小曼今早失踪,老顾说她很可能牺牲……”小秦还在一口气往下说。边上的聆听者在沉思。他问道:“行动预定在——”林转头望望小薛,把秦拉到厢房外的客堂间里。

他们在外间小声说话,他竖起耳朵听,可什么都听不见。小林突然拔高声音,连声叫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声音一下下高起来,好像是一种激昂的副歌。

声音又低下去,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回走动。他忽然想到:特蕾莎为什么一大早要去福履理路呢?她不是约好跟他在礼查饭店碰头么?特蕾莎为什么要带着人——带着枪去礼查饭店呢?为什么一见面就拿枪指着他们呢?

他越想越头痛,他闻到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楼下天井里有人在用铁锅炒菜,锅铲翻动摩擦的声音无休无止。现在,隔壁客堂里的响动他一点都听不见。他听见钢针突然被人提起来,沙沱国李克用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捂住嘴。他听见小孩的哭闹声,有人在指责对方,听起来却像是在赞美他。

他想再次睡去,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太累。但小秦走进来叫他:“一块来吃点东西?”他不想吃东西,可人家把他扶下床。客堂间里摆着饭桌,桌上坐着他以前看见过的林。

四十八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十五分

一打完电话,冷小曼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早上她一直在等待机会,老顾刚一离开,她就偷偷跑出霞飞路西段的这套公寓。她想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她告诉人家。

她站在花坛边,望着一簇白色的茶花。它开得太晚,叶子的边缘巳被七月的阳光晒得枯焦。她觉得楼上的窗口旁有人头晃动,吓得不敢动弹。她觉得自己在毫无意义地拖延时间。

她转头盯着玻璃门边那块铜牌看,Gresham Apartmems⑴,1230。她只能辨认出这两行较大的蚀刻字。玻璃门后没有人,门房设在她身后车道的那一头,穿过另一幢大厦底层楼道,在沿霞飞路的公寓大门口。她沿着花坛的弧形水泥砌栏缓缓移动脚步,装得若无其事,装得像是对一只蝴蝶感兴趣,她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看。只要站在窗口里侧,根本不用伸头,整个院子一览无余。

她在公寓大门边的考夫斯格女装铺里站几分钟,这是一间俄国人开的高级服饰店。她感到羞愧,既因为这种无谓的迁延,又因为自己将要做的事。

她认为这几乎算是一种背叛。可她觉得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去做,那也是一种背叛。昨天下午,老顾向朴季醒布置任务时,她在场。朴正准备开车去铜人码头,小薛会在码头售票处等他。

老顾说:“后天就要行动。不允许任何疏忽大意。提货以后,你要把小薛控制起来,以防万一。”

说这话时,他没有回避她。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她应该理解组织的用意。

朴提出新问题:“那么这个白俄女人呢?她也知道很多事。”

“也关起来。”

“那样——人手会不够用的。控制一个人,要派两个同志。同时控制两个人,至少要派三个,三个也很勉强,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老顾在沉吟。他划根火柴,点燃香烟,扫她一眼。

“小薛很要紧。他对组织很重要,我们要保护他。我们要把他当成自己人。至于那个白俄女军火商……她知道的确实太多……即使行动胜利完成之后,她也知道得太多。”

她没能掩饰住,她完全听得懂这暗示。她心里一紧,而她的眼睛一定睁得很大。

……当同志遭受不幸,要决定是否搭救他的问题时,革命者不应该考虑什么私人感情,而只应该考虑革命事业的利益。因此,他一方面应该估计这位同志所能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也应该估计由于搭救这位同志需要损失多少革命力量,权衡轻重再行决定……在拟定处决名单和确定次序时,决不应该以一个人的个人恶行,甚至不应该以他在人民中所激起的公愤为标准……应该以处死某一个人能够给革命事业带来的好处的大小为标准。所以,首先应该消灭对革命组织特别有害的人……

再一次,那些以前她曾反复背诵过的句子在她头脑中浮现,如同无声电影的一幕,如同以黑体字方式显现的旁白。她觉得一阵耳鸣,像是从淹没她头顶的水中传来的说话声:

“……处决她?”是朴在说话。

……妇女,应该分为三种:一种是内心空虚、思想愚钝、麻木不仁的人,她们可以可以像第三类和第四类男子一样加以利用;另一种是热情、忠诚、能干的人,但不是我们的人,因为她们还没有锻炼到具有真正的、毫无空话的、实际的革命认识的程度。他们可以像第五类男人一样加以使用;最后一种妇女是完全是我们的人,即完全亲信者、完全接受了我们纲领的人。我们应该把他们看做是我们的无价之宝,我们没有她们的帮助是不行的……

那些句子还在顽固地浮现,一行接着一行。这是组织的纲领,这是老顾亲手撰写的文件,这是参加群力社的所有同志必须背诵、必须牢记心头的誓言。

“我们找不到她……”她听到朴在说话。

“你把这张支票交给小薛。这是一笔巨款,他一定想要马上交到她手里。你开车送他……”她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无论他去哪里,你必须坚持用车送他。从今晚开始,你要让人始终看着他,寸步不离,一直到行动结束。”

她突然说起话来,她以前从未在这样的时刻发表个人意见:“但当着他的面——要是当着小薛的面处决她,一定会吓到他的。那是他的朋友,他从前的……情人。”她在从前这里停顿片刻。

“……会吓到他的,”她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他一直都愿意帮助我们。你无法对他解释……”

“他还要什么?他会被吓到的,可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他早已在帮我们做事。他只能继续做下去。他还要什么?他有你。现在,他还有这笔钱——这笔巨款。我们会向他解释的,你也有理由向他作出解释。也许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老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好像全是因为某种跟他无关的逻辑,跟他无关的事实,而不是他自己在这样想。

昨天晚上,老顾一直没有离开公寓。他躲在小屋里抽烟,冥思苦想。她进去给他送茶,满脑子想要再次提出不同意见。但她看到老顾坐在台灯光圈外的阴影里,看到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没敢说出口。朴已带着指令离开,齿轮已开始转动,没有人能够阻止它继续转下去。

她睡不着。她不认识那个白俄女人,她甚至想不起来她的长相。她只看到过一张照片,面孔有些变形,角度不对。烟雾和鼻线呈七十度夹角,眼睛在向右侧瞟过来。她认为这是在看着照相机。她还认为照片上的人是躺在床上,因为烟雾总是垂直向上的。特蕾莎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名字是小薛告诉她的。她甚至在自己心里也不想叫出这个名字,她又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亲切的方式来叫唤这个女人呢?

这个女人是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进入她的认识领域的,通过她自己的一条短裤,通过一某种肉欲的残余物,它一度给她一种肮脏的形象,一种散发着隔夜的身体气味,一种灰扑扑的陈旧骚味……可这会她一想起她来,就想到这条短衬裤。那些口红啊,照片啊,都不能向她证明什么,可这条短裤——柔软的丝绸因为床底的灰尘和潮气变得有些脆硬——却在向她证实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她觉得那个令她感到恐惧的梦魇,那个很久以来折磨着的梦魇又再次笼罩过来。她不敢入睡。她在一个决定与另一个决定之间来来回冋,好像这是一个她总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她打算按照早上睁开眼后的头一个念头来做决定,可她根本就没睡着。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睁开眼的头一个念头,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闭上过眼睛。她试着再闭一次,可睁开眼之后的念头跟先前那个完全相反。

最后她作出决定,帮助她的是那种观点:她认为小薛必须得到组织更真诚的对待。他的工作的重要性,他的工作所需要的自觉性,都不允许在其中掺杂一丝怀疑之心。

但是当她走到公寓门外,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如何找到小薛,她更不知道怎样找到那个白俄女人。后来她才想起那个电话号码,那个写在照片背后的电话号码。

她站在永安果品行边上,等待从亚细亚火油公司的壳牌⑵加油站里驶出的第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他不能在这里载客,要她去车行柜台叫车。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忧伤地望着司机,一直等到他答应让她上车。

她站在福履理路小薛的房间中央。她知道那张照片在哪里。那是她放的,在那张旧报纸包里,与那条丝绸衬裤躺在一起。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向她勾画出那个她从未真正结识过的女人的轮廓。而她现在决定去救她一命,去向她发出警告。她要劝说这个白俄女人别跟小薛见面。别去见他。她想她早就在希望他们不要见面。她早就希望把这女人用报纸包起来,塞进墙角,塞进衣柜后的夹缝里。可她在电话里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嫉妒的妻子,劝说那个狐狸精不要再来跟丈夫幽会。你不要去见他,不要去见小薛……

可这会她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此刻多半已有人向老顾发出警报,行动即将开始的关键时刻,她擅自离开队伍。别人一定会猜出她的想法,别人一定会把这种行为认定为背叛,可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她找不到小薛,她是巡捕房通缉的要犯。她一个人离开公寓这行为本身就很危险。她可能会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可能会是巡捕,可能会是另一个对她有兴趣,可并不太喜欢她的记者。

最后,她决定还是回到那公寓去,她没有家,没有朋友,组织就是她的家,她的朋友。

⑴格雷夏公寓。

⑵Shell。

四十九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晚六时四十五分

林培文带来一个人,他在门外。坐在法华民国路对面的茶馆里,望着这边的窗户。窗户是朝东的,就在东厢房,在床边,那个姓薛的家伙躺在床上。

刚入夏,快到七点,天还亮着一大半。林培文坐在客堂间,觉得想要一句两句就把话说明白,实在是太难啦。情势变幻莫测,他都顾不上喘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郑云端竟然是潜伏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科里的共产党员,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在来这的路上思前想后,把郑云端和他说过的话全都回想一遍,这才发现人家早就给他足够的暗示啦。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会成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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