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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租界-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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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和歌手上床,和插画家上床,和莉莉酒吧里半醉不醉的人上床,陌生而又亲切。有个捷克犹太人,灵感勃发时,就在礼查饭店的便笺簿上胡乱画,裸体女人,还有男人,那玩意直挺挺地竖在那里,坚硬的齿型线条,像是黄浦江里英国巡洋舰乌黑的棱角分明的烟囱。可在特蕾莎看来,就连漫画家的铅笔也比不上小薛的照相机。

小薛,这个业余摄影家,这个冒牌的花花公子。他乐于在礼查饭店黑暗空旷的房间里摸索,不开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半是中国人),甚至不开窗,不拉开窗帘,不喜欢夜里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凉风,像所有的中国人那样,他怕着凉。即便在黑暗里,薛的手指也如此灵巧,准确得像是在暗房里配比显影药水。薛为她拍照,在黑夜里,镁粉在她身体下面燃烧的瞬间,特蕾莎看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孔。

陶而斐司路很短,呈一段弧形。法租界里弄密布,地产投机商随意圈地,市政当局的筑路计划也极其混乱,很多马路都这样蜿蜒曲折,这给爱好隐秘活动的人带来很大方便。

在岔路口,特蕾莎改变主意,她转过弧形街角,走上环龙路⑶。她在俄国书店的铁栏杆上掐灭香烟,把烟头扔在书店橱窗脚下的半地下室窗口。现在别回头,特蕾莎知道隔壁有一家俄国人开的画室。ART DECORATION STUDIO,ORDERS TAKEN⑷,那块玻璃橱窗上有两行丑陋的花体字。

她突然停住脚步,白俄艺术家的橱窗内,货架上堆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盒子。货架顶上,有大堆镶上框的油画,一只巨大的黑鸟斜着单眼从画布上向橱窗外张望,鸟喙像是把弯刀,刀尖指向一具裸体女人的雕像,裸体女人全身雪白,只有钢盔般的头发是黑色的。

在鸟喙和那女人的乳房之间有一面边框花哨的镜子。这是她在等待的东西……阳光照在街对面凸出的围墙上,她盯着镜子看,车夫把黄包车靠在边上,自己坐在墙根抽烟,梧桐树下只有他一个人。

特蕾莎用钥匙打开Eveready牌铜门锁,英弟站在皮恩公寓起居室的中央,她的“五哥”窝在沙发里。阿桂把一盆栀子花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室内萦绕着那股湿漉漉的香气。

陈从香港来。他把一本电影画报平端在下巴上,像是要从不同的折射光线里仔细看看那些照片。他有个尖圆的下巴,像那种中国小妾。

阿桂端着茶盘冲进来,又咯咯笑着跑出去。阿桂也是特蕾莎从香港带来上海的,陈有时候会给阿桂带些广东零食。房间里香气氤氲。特蕾莎喜欢中国茉莉茶。陈总是对她开玩笑,说俄国茶有股骆驼尿的味道。那是山西商人过戈壁时骆驼出的汗。俄国人喝惯这种茶,对火车运来的很不满意,于是狡猾的中国茶商就把茶叶袋放到骆驼尿里泡几天。

陈用他那台恩得伍德⑸牌打字机把清单打在一叠浅蓝色的纸上。他每个月都会从香港带来大笔现金,存进她的私人账户。她从不打听他自己能赚多少。一百年来在中国发财的外国商人都不打听,这种办法至今都行之有效。

她只负责货源。在柏林,卡罗维兹公司⑹的海因兹·马库斯⑺写信对她说,作为国家社会党的赞助人,公司业务有望蒸蒸日上,特蕾莎的公司尽可以放手开辟新业务,他们会给予必要的支持。德国人在大战期间失去很多亚洲的贸易份额,现在正是重新拓展的时刻。租界的消息灵通人士交头接耳,传说国家社会党不喜欢犹太人,特蕾莎不以为然。这是在亚洲,只要能赚到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如今她不必再去跟那些船主睡觉。从前她靠这方法让他们降低运价。他们驾驶着破烂的小货轮,在印度洋和中国南海上历尽千辛万苦,一上岸总是欲火难耐。航线一旦开辟,财源就滚滚而来。现在她已建立起稳定的业务网络。在香港和上海陈都能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甚至在河内。而陈和陈的家族,一百年来都是外国商人最忠诚的伙伴,只要欧洲人能给他们带来现金和生意。他们善于跟任何人打交道,政府,军阀,警察,帮会,包括大大小小各种强盗。

陈在漆咸道⑻开设一家五金行,他甚至兼做零售业务。那叠浅蓝色的清单里有一项古怪的交易记录——

“为什么要改装?如此昂贵?”她问。

陈向她解释:“有个古怪的印度贸易商,只是想给情妇买一件生日礼物……”

珠宝匠人替它镶上各种宝石,还贴上金箔。根据印度商人的要求,把手枪的后托部分改镶上一整块中国古玉,玉石上雕刻着一位肚皮舞女。这个身上一股咖喱味的家伙强调说,舞女滚圆的肚皮下方,在那层波纹状的纱衣底掩映之中,要“特别”刻出一道细缝。陈告诉特蕾莎说,那个印度商人完全相信他情妇的母亲对他说的话:她女儿直到认识他之前还是处女。

陈告诉特蕾莎,他要在上海安排一次交货。是个韩国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单子,白纸上打着三行字——

Mauser 7。63 Auto Pistol

Spanish type。32 Auto pistol

Chinese(Browning)。32 Auto Pistol⑼

“总价是五千七百三十二块,”陈说:“说到那位莫洛骑士⑽……”

莫洛骑士是特蕾莎私下为那个普鲁士商人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疤,当做他年轻时热衷于击剑的一项证据,常常故意暴露给人家看。特蕾莎记忆里有一本供儿童在天气好的下午阅读的插图书,有一幅画里,这位莫洛骑士被特里斯坦一剑砍断右手。她曾向陈提到过这幅画。

卡罗维兹公司建议特蕾莎找他谈谈。在漆咸道的酒吧她见到他。他说他代表一家德国金属公司,他在一张便笺上画草图,画给特蕾莎看,他怕她听不明白。她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东西,他把它的德文名字写在草图的角上,临走时特蕾莎随手把草图丢进手袋。他不断向她提到莱茵河,水面上灰色的雾气……

陈把一张纸交给她,这次不是在酒吧便笺上随手画的草图,这次是一张规规矩矩的设计蓝图,是从更大张的水洗晒图纸上小心裁剪下来的。像是一份儿童家庭几何作业,像是家具公司夹在目录样本中的设计图,图上分成三个部分。

“那很危险,谁会买这样的东西呢?”

“是的……危险……”陈有些心不在焉,他掏出银光闪闪的烟盒。

“这个圈子很小。这东西也太引人注目。会有麻烦的。”

从香港回来后,特蕾莎一直感觉不太好,她老是怀疑背后有人在跟踪她。

⑴Route Dollfus,今位于雁荡路和重庆南路之间的南昌路东段。

⑵Yates Road,旧名亦称宴芝路,今石门一路。止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开有多家高级时装定制店。

⑶Route Vallon,今南昌路西段。

⑷装饰艺林工作室,定制。

⑸Underwood。

⑹Carlowitz。

⑺Heinz Markus。

⑻Chatham Road,香港尖沙咀的一条道路。

⑼手枪型号。毛瑟7。63毫米自动手枪。西班牙型点32自动手枪。中国型勃朗宁点32自动手枪。

⑽Knight Morolt,欧洲中古传奇中的骑士。



民国二十年六月五日下午七时十五分

特蕾莎有一辆八气缸福特A型轿车。

墨绿色的汽车停在珠宝店后院里。备胎挂在车尾,外覆白色涂胶帆布。暮色笼罩着这条弄堂,有人在唱机上放上一张唱片,声音从二楼的窗户飘散在黄昏的街道上,尖利的小女孩嗓音,国语里带着些南方口音,湖南或是广东。声音甜腻,像是唱针上涂过太多蜡油。

她自己开车,没带上那两个哥萨克保镖。她要去礼查饭店。今天是礼拜五,她要在礼查饭店度过整个周末,如果觉得饿,她会开车,带着小薛沿北四川路一路找过去,在莉莉酒吧那一带找到吃饭的地方。

汽车沿白尔部路⑴向北行驶。沿街弄堂的铁门洞开,街上散发着菜籽油的气味,特蕾莎摇上窗。不久她就转上更宽阔的马路。灯光把电影海报折射到车窗玻璃上,比电影本身更加如梦如幻——雷电华公司出品,歌舞片《美人玉腿》。《哥萨克》海报上是约翰·吉尔伯特⑵,两撮八字胡。接着是西伯利亚皮货店橱窗上的灯管广告,一只刺眼的北极熊,嘴里叼着一串花体字母——SIBERIAN FUR。

道路两侧是阴暗的高楼,路越来越窄,房子越来越高,变成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那些燧石和花岗石的外墙就像是直接在峭壁上开凿出的。她驶过外白渡桥,右侧是苏联驻上海领事馆,夜色里,高耸的塔亭像是一顶巨大的头盔,盔樱处有旗杆和旗帜,在黑暗的天空中随着江风疾舞。

几年前,跟随史塔克海军上将来到上海的哥萨克士兵向这幢房子发起攻击。那是一次虎头蛇尾的狂欢,戴着破烂皮帽的老醉鬼们簇拥在礼查饭店街对面,嘴里唱着希腊正教的圣歌,用砸碎几块领事馆玻璃窗的行动来报复他们的工人阶级敌人(而他们如今喝的伏特加比工人阶级搪瓷杯里的更加劣质)。妇女们负责围观,而特蕾莎甚至连围观都懒得加入。她躲在礼查饭店的窗口,手里端着半杯掺伏特加的格瓦斯,身后的床上是那位赤条条的捷克画家。

考斯洛夫斯基⑶领事亲自率领这场保卫苏联领土的作战,他用排枪打死那个想要扯下铁门上那面镰刀斧头旗的哥萨克军官(从那以后旗帜被转移到塔亭顶上),特蕾莎真的很希望由她来装备那一百多名哥萨克士兵,可他们都是穷光蛋。就在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薛。

租界巡捕冲到领事馆大门口时,别人都四散奔逃,只有他还站在那具尸体边上不停拍照,她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想要从他手上弄一套冲洗出来的照片。两天以后,小薛在莉莉酒吧里把照片交到她手上。她是一直到后来,到礼查饭店房间床上才把这些照片仔细看过一遍,照片让她变得更加兴奋。

那以后她一直断断续续跟小薛上床,幽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日期越来越密集。她喜欢看他拍的照片,她还从来不曾用这样方式看过自己,她的身体在照片里化成无数个局部,变幻莫测,就好像她突然能够变成无数个女人,有的比她丑,有的甚至比她自己长得还好看些,但每一个她都不认识。看到自己在照片里像牝马那样撅着屁股,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在黑暗的背景衬托下,这匹雪白的牝马显得如此矫健,如此气概轩昂。

她总是约小薛到礼查饭店幽会,住在礼查饭店里,就像住在船上。她在镶着栗色护墙板的走廊里穿行,这些迷宫般的走廊通向几百间客房。门上的蚀花玻璃像是被雨水打过,镶嵌在花瓣形状的铸铁窗格中。她常订的那间,茶房说是在“前舱”。湿润的风,黄浦江的潮声。夜里雾气升起时,真好像漂浮在海上,她喜欢这种漂浮的感觉。

客厅被弧形的拱梁分成前后两部分,放着巨大的柚木家具。藤制宽椅围茶几摆一圈,边上是红木架落地台灯,会客区域背后的双扇门通向卧室。

古老的亚洲气味弥漫在卧室里,那是黄浦江上湿雾的味道,灰色蚊帐的霉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防蛀香木的古怪气味,那是镶嵌在柚木家具的抽屉板上的樟木、檀香木,还有肉桂木。她从沉重的五斗柜抽屉里拿浴袍和毛巾时,那股怪味顿时充溢在她的身体四周。她走过去打开窗,江面上传来鸥鸣和汽笛声。

浴缸摆在卫生间中央,房间四角放着软凳、陶瓷洗脸盆和抽水马桶。饭店仆人把暖气片的铜栏擦得雪亮。伸缩杆吊灯从回字型梯状屋顶上悬挂下来,几乎吊到她头上,她在浴缸里昏昏欲睡。

她被电话吵醒,她湿漉漉地奔进卧室。是小薛,他告诉她要晚点来。他的声音紧张而沙哑。她还来不及追问,他就挂断电话。

一直等到十点过后,小薛才敲门……

特蕾莎吃惊地看着他,她盘腿坐在床上,薛背着她熟睡,脸上、腿上、腰窝上,到处都是淤青,唇角破裂。不过,让她吃惊的倒还不是这个。她在酒吧间里,花上几块钱,买上两杯酒,用那种办法勾搭来的男人,身上冒出几块淤青是常有的事。

让她吃惊的是他在摆弄她,像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怨恨。他把她推到床的尽头,使劲抬起她的两条腿,把她挤成一团,把她的脸压进枕头里。他想把她翻过来,颠倒过来,把她最隐秘的感觉变成一种可视之物,让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照亮它,好像她身体的感觉是一种蹈空起舞的昆虫,一旦被灯光照射,它就会停滞下来,就会凝固下来。她双腿高举,脚趾紧绷,她看到灯在摇晃,看到灯光照在她的膝盖上,膝盖上几道压痕。快感像风一般掠过她的小腹,她使劲抓他的手臂,抓他的屁股……

他转过身来,那段此刻变得绵软的东西从他左边的腹股沟掉落到右边,在灯光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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