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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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来,那段此刻变得绵软的东西从他左边的腹股沟掉落到右边,在灯光下就像一段深褐色的海肠。她伸手过去掐他,在他醒过来之前,那东西已再次坚硬起来。
他的声音从她身体下方传来,像是从黄浦江水底传过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江水底下那些淤泥时不时让他透不过气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那些坏朋友……也对你这样么?”
她用双膝去夹他那让她分心、让她抓不住感觉的脑袋,用双腿从两边紧紧夹住他那撑开她的脸颊,她用她此刻像块湿透的抹布一样的身体去摩擦他的面孔,他的鼻梁。她顾不上去听他说的话,她猜想他的脑子里有一团妒火在燃烧,她可不想去浇灭他。
半小时后,她才想起他说的“坏朋友”。他说的是陈?那是个误会。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抵御他,他想搅动她的整个身体,他想搅动她的整个思想,可她越是抵御,就越是觉得他那唇舌一直搅动到她心里最深处。她无法给自己对他的喜爱打点折扣,她有些担心那误解会让他失望,她越来越觉得不想让他过分失望,她最近常常觉得自己心肠变软,她猜想那是年华老去的缘故。
她变得越来越不舍得轻易丢弃掉那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事物,她变得害怕失去,身心愉悦似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越来越体会到,快乐其实是心里那股劲头。
她想要对他解释——
“他并不坏,他只是个生意伙伴——”
“是什么生意?”他跳下床,脊柱下有一块凹窝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凹窝的四周是一圈淤青。
“你别多问,”她生起气来——
“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懂——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可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三年来,我们都在这些地方见面。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妓。我陪你喝酒,陪你上床,陪你乘船旅行。可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旅行途中你一个人出门去哪里,你总是趁我睡觉悄悄跑出去……”
这时他好像真的生起气来,越来越大声:“我甚至都没去过你住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买一块祖母绿需要带上枪么?”
“那不是祖母绿,我告诉过你,那是乌拉尔翠石榴石——”
他到她的手提袋里去掏烟盒,激动地倒出所有的东西,手枪和烟盒一起落到汗湿的床单上。一张灰蓝色的纸片同时飘落,纸上画的……像是一种新式的晾衣架,你很难相信它是枪,可它的确像是一种机关枪。那是普鲁士商人的宝贝,莫洛骑士小心翼翼把它裁剪下来,在某个香港的酒吧里献宝一样把它献给陈……
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她把它连手枪一起抢过去,塞进包里,她怒气冲冲盯着他看,可后来她又想起在船上踢他的那一脚。她想起自己是如此喜爱他对她做的一切。
“就算是翠石榴石也不用带上枪。”他点上烟,递给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去见见他。可不是现在——也许过段时间我会让你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让你看看我的生意。可你最好是乖乖的,别多嘴,也别多问。”
她把手插到他的两腿中间,用拇指关节从下面弹那团东西。她用带烟味的嘴唇吻他的鼻子和耳朵。他的鼻子上带着她的气息,她自己身体的味道。他气馁地倒在枕头上,肩膀上的伤痛让他嘴角突然咧开,斜歪着抽动一下。她抚摸他身上那些淤青,抚摸他脖子上的瘢痕。时间还早,现在已是子夜,今天是礼拜六,他们俩要在这里过上整整一天。
“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些伤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⑴Rue Paul Beau,今重庆中路。
⑵John Gilbert。
⑶Koslovsky。
八
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日下午七时十五分
餐馆名叫“本迪戈”⑴。位于迈尔西爱路⑵和蒲石路⑶交叉的路口上,华懋公寓的底楼。坐在餐厅西北角靠窗的位子,你面前(隔着马路)就是法国总会和兰心大戏院。这是上海最好的西人餐厅,业主是一对犹太夫妇。
玻璃门内有向下的台阶,餐厅在半地下室——这可不是想要仿效哪种建筑风格,什么低地国家用来隔绝潮气的空间,什么佣人在这种地方干活可以避免因为窗外的风景分心。据说那只是因为承包商打桩时,故意挑选一种更加便宜的钢筋,大楼刚造好不久就开始沉降。
餐馆的老板是德裔犹太人。在通向餐厅的台阶旁,墙上挂着他的大照片。一圈神气的大胡子,好像几年前街头常见的卡尔·马克思巨幅画像。实际上你看不到他的胡子,因为要开餐馆,他就把胡子全都剃光。关于他,说法可不少,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租界传奇。比如说,有人断言他租下这间昂贵店铺开餐馆,本钱来自早年的澳洲淘金(你自己看么,餐厅名字不就暗示你啦)。
不过租界里的识途老马会告诉你另一个版本。老罗曼兹二十多年前还是个犹太瘪三,连个破烂皮箱都没有(有人说从锅炉声隆隆的底层大舱上岸的外国穷鬼都提着两只烂皮箱,哪有这事儿)。他在黄浦江边走来走去,几近绝望。命运女神突然想起他来,黄包车上落下一只钱包。机会对于每个遭遇它的人会有不同样的结果。比方说,如果他把钱包藏进怀里,这个机会可能会让他醉上半个月,可他捡起钱包,奋力追赶那辆黄包车,机会可就大大不一样啦。
丢钱包的是礼查饭店的老船长。罗曼兹是如此诚实,上校因此派给他一个差使,让他当礼查饭店的管家,专门照看那些银餐具和法国瓷器。罗曼兹在礼查饭店一干就是十二年。在第十个年头上,命运女神第二次眷顾他。送给他一个老婆。罗曼兹太太是个俄国犹太人。在礼查饭店包房间,专门向单身外国商人提供一夜之欢。她发现,罗曼兹能用对待上校的利摩日瓷器那样的温柔方式照顾她,便答应嫁给她。他们俩决定先秘密结婚(不去犹太会堂),因为只要不当面告诉上帝,罗曼兹太太尽可以继续她那很来钱的工作。等到攒够钱,再告诉上帝不迟。他们果然攒够开餐馆的钱,开业当天同时在犹太教堂举行标准的犹太婚礼。
这是租界的传奇。租界就像个大染缸,把进入它的人,跟它有关的事统统染上一丝传奇色彩。那多半是因为,它就像是个漂浮在天上的空虚之城,没有根,没有过去(大概也同样没有未来),它把所有生活其中的人,或者哪怕仅仅是短暂过客,全都漂洗过一遍,全都变成和它一样,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传奇。
陈并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既不是记者也不是游客),况且他早就听说过这些故事。他只是约人在这里见面。今天是礼拜天,餐馆里的人并不多。
他住在东方饭店,房间窗外的五马路对面就是张灯结彩的群玉坊。这家斜横在虞洽卿路⑷上的饭店,正门朝向西北。就像是建筑师硬要把它的脑袋挤到路口,好让它呼吸几口赛马总会的金钱气息。他在饭店的住客簿上登记的名字是陈古月,柜台上提供两种笔,陈选择用毛笔。草体字写得一团糟,这是诚实的另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他没有出示身份证件,无论是香港殖民当局颁发给陈吉士先生的居住证明,还是河内保安局签发给陈保罗先生的旅行文件,他都没有从皮箱里拿出来。尽管公共租界巡捕房要求辖下所有旅馆饭店按照证件如实登记顾客身份,但没有一家会不折不扣执行。
今天下午,在楼梯转角处柜台上,河北茶房老钱向他打招呼,让他从走廊穿到后楼出门。因为饭店的正门前人头拥挤,上月萝春阁响档李伯康跳槽,被东方书场重金挖角,每日一段杨乃武,一时间好像全上海的黄包车全都被拉到这里。
瓜皮小帽放在柜台上,灰布半大褂子刚过膝盖,露出黑色的扎腿裤,腰上也拦着一条缎带,活像只两头扎口的褡裢挂在椅背上。老钱悄悄告诉他,巡捕房中午来查过旅馆登记簿,特别挑出这个陈古月先生来问过他。
“真的假的啊?”
“老天在上,我钱文忠从不说谎。”
他觉得特蕾莎说得不错,他得小心点,他最好赶紧换个饭店。在西侨青年会⑸游泳池边,他把这事告诉特蕾莎。特蕾莎并不太在意,她似乎很疲惫。只要一到周末,特雷莎就会失踪,连影子都看不见。英弟告诉他,特蕾莎肯定跟那个黑头发的混血摄影师在一起,那是特蕾莎“把所有生意都丢在一边”的“玛苏连尼察⑹周末”,可别想找到她。可他有急事,他刚卖掉一单货。
今天晚上,他要跟人家敲定提货的地点和时间。
坐在陈右侧的年轻人穿一件黑色皮衣。戴着圆框眼镜。据陈所知,他有很多名字,朴季醒只是其中的一个。在香港,他代表一家开设在釜山的贸易公司,以前,他在陈那里订购过一批货。他甚至会讲广东话,跟他的中国北方话讲的一样好。
另一个更加年轻些,坐在陈对面,板直着腰。双手平放在桌沿上,像是正在进行某项童子军训练课程,又像是教会学堂的舍监正在检查手指甲。陈选择这家昂贵的西人餐馆,原本就是希望让客人稍感拘束。他故意挑一张摆在当中的餐桌,以便鉴赏客人们机警扫视的眼神。
林培文先生,朴季醒介绍说。还是叫我小林吧。他们很少交谈,四周很安静,没有吧台,没有留声机,也不在墙上装镜子,以免影响客人食欲。到处都是鲜花,墙上的画框里也是鲜花和水果。上第一道主菜前,罗曼兹都要亲自来照看,微笑,鞠躬,摆放刀叉碟子。
朴季醒对待食物并不拘谨,他用手抽掉整条烟熏鲑鱼的脊骨,银光闪烁的刀叉在他手里,就像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
五张小桌。内侧高起一尺的平台上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大餐台,被铸铁围栏围起,围栏下摆放着玫瑰花盆。平台的左面有条曲廊,似乎通向另一个餐室。
亨牌⑺雪茄的香甜烟雾弥漫在餐桌上,在冷热两道甜点的间歇,陈切开吕宋雪茄,La Flor de la Isabela⑻,他在嘴里咕哝,把雪茄递给客人,就好像真的在把西班牙王宫花园里的花朵献给尊敬的客人。但年轻的韩国人不要雪茄,布丁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雪茄烟雾很呛人,林培文也不喜欢这味道,他把脊背向后靠,椅背中间镶嵌着皮质软垫。
没有人急于谈生意。这是个很小的餐室,邻桌有人打开胡椒瓶(有人说这瓶子的价钱比一顿饭还贵),你甚至会闻到那股呛鼻的味道。而你坐在房间正当中。谁会在这种地方谈生意呢?那会让人觉得你像个高谈阔论的骗子。如果别人乐意仔细倾听,那就更加麻烦。
咖啡杯只有半个鸡蛋壳大小,六角形——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是六角形,盐瓶,小餐桌,连房间本身也是六角形。接着是水果篮,这回是罗曼兹太太出场,鞠躬,微笑,奉上紫竹篾片编制的扁篮,两只芒果,两只花旗橘,再鞠躬,微笑,好像在庆幸表演圆满成功。
已是夜里九点,音乐声从半空的风中传来,乐队在法国总会的屋顶平台上。陈在等待。他不知道该由谁拿主意。他以为顾先生会来,可他没来。顾先生觉得哪里比较方便?蒲石路离顾先生住的地方很近。所以陈把饭局订在这里。雪茄烟雾在灯光下变幻莫测,空气好像随着查尔斯顿舞曲怪诞地摇摆。陈问客人要不要去舞厅,这就像是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无人响应。
是朴季醒先离开餐厅。独自一人。十分钟后,陈和林一起离开。
走出餐厅,兰心大戏院还未散场,隔壁马迪汽车行的车库里,福特车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好像两队瞪着巨大复眼的甲壳虫,在强烈的白光照耀下,一丝都不敢动弹。他们俩站在车库洞穴般的开口旁等待。街对面,华懋公寓三楼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乳白色的窗框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辉。窗下挂着一副巨大的眼镜,两条眼镜腿是可伸缩的曲折臂架,现在它完全伸展开来,挂在人行道上的夜空中,好像被人兜头猛揍一拳。左边的眼镜片写着“梁文道”,另一片上有四个字:“医学博士”。
陈不知他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也许是他的诚恳终于获得承认,因此得到觐见顾先生的机会,也许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等待。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可以发一通脾气,但并没有。汽车沿着迈尔西爱路向南,驶过环龙路口,林让司机停车。
⑴Bendigo,这个餐馆的名字让人想起澳洲早年的那个淘金热中兴起的小城。
⑵Route Cardinal Mercier,即今天的茂名南路。
⑶Rue Bourgeat,今长乐路。
⑷今在西藏东路。
⑸在今南京西路。
⑹масленица,俄罗斯传统节日,谢肉节。
⑺Alhambra。
⑻“伊莎贝拉之花”,一家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