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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藏原密码-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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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黑了,草原上果然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闪电夹杂着雷声的轰鸣,似乎要掀翻每一寸土地,瓢泼大雨一直倾倒了很长很长时间。

“好友的帐中,大醉的扎巴侧躺在一张牦牛毡上,一股发自内心的燥热使他不断地使劲用手搓着胸口,半睡半醒之间总希望有人能帮他解开内衣的对襟扣,好舒舒服服地透口气。朦胧中他总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在半空中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好像是孩子他妈的,又像是孩子的,又像是……狼的。那双古怪阴森的眼睛里流淌着奇怪的眼泪,一会儿变得血红,一会儿变得暗淡无色。

“突然一条长长的带倒钩的软东西急速朝扎巴飞了过来,瞬间缠住了他的脑袋,一圈又一圈地缠得很紧,似乎舌头里还有无数蛆虫在动,恶心的黏液顺着自己的脑门子往下流,那些倒钩钩住了他的皮肤,好像要把它从脑袋上剥离开来一样,紧接着扎巴就听到了清晰的皮肉分离的声响,肌肤之间钻进去的空气似乎要撑开一切。扎巴感到呼吸一阵阵困难,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惊雷猛然惊醒了昏睡中的扎巴,他在那一刹那机灵地翻身坐了起来,突然间感觉到原先身上的燥热变成了浑身冰凉,丝毫没有了困意。外面他的战马仿佛受了惊吓般嘶鸣不已,不断地用蹄子刨着地,硬蹄子的一边都刨出了血,烈马还不时急躁地用劲扯着拴在蹶子上的缰绳,嘴角边泛着白沫。

“往常只有当烈马看到恶狼时才会有这样的激动,可观察了一圈扎巴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切的感觉怎么这般不同寻常?一股莫名的烦躁紧紧掐着扎巴的脖子,他心中一想,坏了,家中肯定有事。扎巴马上披了衣服,不顾好友留他过夜的好意,执意要飞奔回山弯那头的家。”

“已经晚了!”刺鹫捏了捏拳头,他知道狼群的速度有多快,三五里路转瞬即到!

“烈马脱缰后开始一路疾驰,雨已经停了,满天的星辰施舍似的扔给草原入夜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扎巴从战马上滚落下来,扑倒在离自家帐房二三十米的草地上,惊恐和撕心裂肺的疼痛顺着他的目光在向前延伸,家早已不是家了,没有了往常妻儿迎接他时的欢声笑语,迎接他的却是满目的凌乱不堪,到处是被撕扯成条状的布絮、一摊摊血迹和一堆堆碎肉,还有妻子带血、僵硬的残躯和小儿沾血的毡帽……

“扎巴在悔悟中仿佛能看到雪王找寻出走的妻儿而来,在小溪边见到爱人和孩子被猎人剥皮时瞪得血红的眼睛,还有狼群一路顺着血迹嗅着气味前来报仇时的咆哮与凶残。它们如同龙卷风一样席卷了这里的一切,扎巴的妻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护住三岁的儿子便被雪王一口咬住了喉咙僵直倒在了血泊里,狼群开始贪婪地吞食他们的血肉。”

“唉!”刺鹫叹了一口气,这个结局他猜到了。

“扎巴含泪忍痛就地埋好了妻子残缺的躯体和小儿的毡帽。按照规矩,猎人的家人被狼咬死被视为一种奇耻大辱,不能用天葬对待,他们的灵魂是不能进天国的。

“扎巴觉得自己无用,亏欠母子两人的太多太多。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早出晚归,没有时间好好陪他们,现在他们死了都得不到应该有的尊严,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留给妻子和孩子的只能是一捧捧泥土,甚至连两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他作为一个猎手有什么用?作为一个男人又有什么用?”

老人说到动情处眼眶红润,手微微发抖。刺鹫则闭口无言,总觉得自己就好像老人故事里的扎巴,是个没用的丈夫,是个没用的父亲。

“扎巴颤抖着用双手拍着那一大一小的两堆新土,顺势将地上一只带着斑斑血迹的酒壶拧开,将剩余的酒仰脖一饮而尽。他拿起箭袋背在身上,拍马向西而去。猎人扎巴要用自己的方式和雪王狼群做个了断!

“烈马脱缰后再度朝西疾驰而去……

“深夜时分,万簌寂静,空荡荡的海西草原上空只留下一匹战马声嘶力竭的啸叫声。”

“他到底还是去报仇了!”刺鹫若有所思地言语,他猜到扎巴一定会这么做。

“第二天上午,巡逻的牧人意外地在上百里之外找到了已经累死的战马和被摔晕过去的扎巴,而在他们附近却没有发现一头狼的尸体。

“好心的牧民们用对待英雄般的礼节埋葬了这匹匀称高大、毛色闪闪发光、长鬃垂地的烈马。他们开始日以继夜地轮流照顾起大病的扎巴,同时也关注着雪王狼群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自从前几天那场罕见的暴雨过后,雪王狼群似乎凭空从格马草原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草原上再也听不到它们曾经激昂而恐怖的吼叫声,也看不到它们那令人窒息的幽灵般的身影。仿佛它们几十条身影都变成了雪球被太阳突然间蒸发了,只留下因悔恨和愤怒而一病不起的传奇猎手独卧帐中。

“扎巴僵卧在床,眼前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雪王妃和妻子的眼睛在空中交替变化着,它们看着他,时而分开时而合一,它们死死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扎巴觉得胸闷不能喘息,不论白天和黑夜,这双眼睛一直存在,使他又爱又恨又怕,长时间的折磨迫使他的双眼大量充血,最终失明了!一个曾经眼力毒辣的猎人竟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说到动情处,老人愤愤地直跺脚。刺鹫看着他的瞎眼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眼巴巴望着不思茶水、一天天消瘦下去的猎手扎巴,牧民们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有好心人甚至开始为他张罗起丧事来,整个草原都陷入了一片唏嘘之中。

“离开了狼群的骚扰,草原上的牧民们得以恢复最早那种简单、机械的放牧日子,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猎人了,没有人会想起曾经的猎手扎巴!”

“就这样,时间匆匆过去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上午,草原上来了一位神秘的僧人。这个自称是塔尔寺藏医的僧人径直来到收养扎巴的牧人家里,执意要和扎巴做笔交易。

“起初扎巴不以为然,丝毫不打算多理睬僧人,僧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份尴尬,从背后的篓筐里抱出一个婴儿给扎巴摸。当扎巴摸到孩子的小脑袋时,呆板的眼球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之后僧人又在帐中待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了。周围围观议论的牧民们纷纷凑上前来,可谁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聊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僧人走后不久,扎巴第一次主动下床,摸索着走出帐外呼吸新鲜空气。他用已经看不见世界的眼睛仰望苍天良久,终于也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他似乎顿悟了生命轮回的道理,也抛开了废人无用的失落。

“之后的日子里扎巴开始少食多餐,按时服药。慢慢地,他竟也能舒展地下地步行了,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大家都暗暗替他高兴。”

“草原上的女人们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地上就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一群孩子围着帐篷跑来跑去地玩耍,日子过得平静坦然。过了两年,扎巴又娶了一个媳妇,生了一个女儿。再后来牧人们扩大了草场,繁衍生息,人口翻了几番。再后来,人们又需要用到猎人的知识狩猎,便推举扎巴做了头人,管理这片美丽的草原。这一管就是很多年,一直到今天,大家还叫他老头人!”

第四十六章 处处皆莲花

老头人的故事讲完了,眼眶变得通红,嘴角不停地抽搐着。刺鹫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老头人竟然有如此悲惨的往事。

“这个故事好听吗?”

“好听!”刺鹫应允着。

“其实一点也不好听。孩子,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瞎子扎巴。而被你救过来的少头人就是当年僧人送给我的婴儿,而战死的格马公主就是我后来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当年的往事,而知道我故事的老人们也绝口不会提!这是我和格马人之间的约定。”

“当年你的身边为什么没有狼的尸体,是你没杀,还是敌不过?”

“谁知道呢,当年我狂奔几百里累死了战马,却没有找到一头狼,它们好像故意在躲着我。”

“看来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啊!如果当年碰到狼群,我也就抛尸荒野了,也就不会有今天。真是造化弄人啊!”

“老头人,少头人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老人们也绝不会跟他提起。”

“原来他身上也有这么多故事。”刺鹫暗暗点着头。

“是啊!当年我不肯透露半句跟僧人之间的对话,是因为那对话太过于诡异,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不过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希望它对你有用。

“我问僧人这个孩子的来路,僧人说是一群狼围住了他,逼迫他带这个孩子给我的。而且他还带了话来,说雪王没有杀死我的孩子,是因为它还没有坏到我的程度。它带走我的孩子只是想借此让我也感受感受妻离子散的痛苦罢了。”

“原来如此!”刺鹫若有所悟。

“是啊!当年我亲手埋了孩子的帽子,以为他被野狼叼散了。没想到他被狼叼走了,还活了下来。哎!这么多年了,老人们谁都以为少头人是僧人送给我的孤儿,是佛祖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活不下去给找来的伴,可谁又知道他真是我的亲生儿子呢?你说不是造化弄人吗?”

“狼有时候比人更懂得珍惜生命,比人更重情!你只杀了雪王妃,放了小狼崽子一条生路。而雪王也只杀了你的老婆一人,一命偿一命,你们算是扯平了。”

“可不是嘛!我当年答应了僧人唯一的一个要求,他送给我一个走丢的儿子,将来我会还给他一个迷失的灵魂作为补充。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这是佛家的因果关系,也是轮回精神之所在。”

“你是打算送我这个迷失的灵魂给他吗?”刺鹫心里隐约有预感。

“孩子,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头子我多说无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佛祖给了我一个儿子,我也要还给佛祖一个儿子。我像看待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你,你和少头人在我的心里占有同样的分量,不分彼此。只不过少头人是我的儿子,而你是佛祖的儿子。我的儿子走丢了之后,佛祖还给了我,而现在,佛祖的儿子走丢了,我要还给他。”

“你所说的迷失的灵魂就是我,你是想让我去寺庙里悟道对吗?可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孩子,是不是那块料不是你决定的,是上天、是佛祖决定的。佛祖觉得你行你就行,所以他才会让你千里迢迢到我的身边来,听我讲故事,悟到我的开导。从知道你有一副人骨念珠的时刻起,我就知道你和佛有着极大的渊源,我就猜想你可能是当年塔尔寺的僧人找寻的迷失的灵魂。去吧,孩子,去看看,你一定能找回些什么。”

“一个迷失的灵魂?”

“对!”

“可我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有什么资格去佛门净地?”

“哈哈,问得好!我来问你,你心里想着佛的时候有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过!”

“那么你杀人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过佛?”

“那倒有,我杀的人都是坏人,我希望佛能带走这些人肮脏的灵魂,不要让他们再留在世上作孽。”刺鹫思考了片刻肯定地回答。

“那就对了!去吧,孩子,这就是你心里的佛性!”

“可是你看看我这双手,这哪里是一副用来搓念珠的手?你再看看我这张嘴,这张吃肉喝酒的臭嘴哪里是用来念经的嘴?况且我还吃过死人肉。”刺鹫无奈地朝老头人摊开自己粗壮的双手,手上青筋毕露,骨节暴突,显得力大无穷。这双手和僧人们文气秀美的双手相去甚远。

“呵呵,孩子,你知道我是看不见的!”

“你一定能看见,我觉得你看东西不用眼睛,而是用心。”

“哈哈,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再问你,去过天葬台吗?”

“去过!”

“见过秃鹫吃亡人肉吗?”

“见过!”

“秃鹫的嘴里吃的不都是人肉吗?可我们觉得秃鹫超度了亡人,它清洗了亡人生前的所有罪恶,于是它成了神,人人都尊敬它。”

“可我是人,不是飞禽……”

“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生灵。”老头人打断了刺鹫的话,语气坚定地鼓励他。

刺鹫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上前紧紧握住了老头人的手,胸口的嘎巴拉念珠款款地搭在了二人的手腕上。他知道自己该动身了,他得前往某个地方。这个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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