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推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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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碎之家
1
每天上学;我都要穿过一条大马路;这个路口没有设置红绿灯;过马路的时候;我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常常会哼起自编的革命歌曲;以平复急躁的情绪:
一条大路车浪宽
风吹尘土灰两岸
我家就在对面住
听惯了汽车的号子
闻惯了柴油的气味
这样的自我调侃;不是因为太闲;也不是因为这条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大马路阻碍了我的去路;而是因为放学后的我;从来没有急切回家的愿望。
一位中年女人提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废弃的塑料瓶;走在我面前。她不时将垂下的头发撩起挂于耳后;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污迹。
她穿过等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一点没给疾驶而来的汽车面子;径直走向马路中央的一只空罐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拾起了罐子;将它倒了过来;清空里面的残汁;然后置于地上;用力一脚将罐子踏得扁扁的;像是在踩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身旁擦过的汽车里;响起一声叫骂:
“老女人;不想活啦!”
“你妈也是老女人;没你妈;你从谁的屁眼里蹦出来啊!”女人撩了撩头发;泼辣地回骂道。
人行道上的路人;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厌恶地望着女人的背影。
女人没有停步;在一辆辆汽车尖利的喇叭声和尖酸的叫骂声中;她安全抵达对岸;拐进一条弄堂。
我跟着这位女人;一直跟着她走进弄堂;在一扇黑漆斑驳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旁的石板水槽旁;放着几盆栽种的青葱;花盆已是残缺不全;在空无一人的门前;显得有几分凄凉。
刚才女人手里的那只塑料袋;被遗弃在了水池底下;它像个小孩一样;蜷缩扭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我回望身后有没有方才同路的行人;确定没人之后;我掏出钥匙;飞快地拧锁推门而入。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大门上的几片黑漆;因为震动掉了下来;仿佛不愿意再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了。
2
十七年来;我渐渐对父母的争吵麻木起来。
以前;我半夜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吵醒;蜷缩在阁楼地铺上;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埋头在被子里痛哭;一直睁着眼睛;到闹钟响起。
“离婚!”
这是吵架时;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眼。
“离就离;老子早就不想跟你过了——”
父亲虽这样回答;这场婚却已结了十八载;可能还将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母亲患有尿毒症;因为生病;没有单位愿意聘用她。这也是父亲在争吵时唯一的顾忌;他总是更可能小心不去触碰母亲内心中最易伤的部位。
这个家;依靠一种恶疾畸形地维系着。
但在一次争吵中;歇斯底里的母亲操起了菜刀;砍下父亲右手三只手指。
出事后;父亲的单位将他调离了生产第一线;等于变相的开除;工资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样;急泻而下。
全家的经济支柱成为了残垣断壁。
这个家;不幸成为了不幸中的不幸。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在马路上捡起废品来。
每天出门;我都会低头躲闪开邻居们的目光;那种充满歧视、鄙夷、自傲的目光;天天在这段弄堂之间包围我的全身;每次我都是匆匆闪过这些人的面前;快步拐过弄堂口。可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还是会在身后遭受着无情的非议。
“各小宁蛮惨过的!(这小孩挺可怜的)”
“是呀!爷娘天天吵响骂;哪能教育得好小宁!(父母天天吵架;怎么能把小孩教育好)”
“天天晚上被这家人吵都吵死了!”
不管邻居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统统都会赖到我们家头上;我们家似乎就是为了长舌妇们更年期的焦躁而存在的。
红砖黑瓦之间;只有晨曦的阳光;陪着我小小的影子;走过这段难捱的弄堂;和这段时光。
考进高中的时候;作为全班唯一的特困生;我注定没有朋友。
学校里的友谊;往往始于名牌。
课间;教室里围拢了几个圈;大家抓紧时间热络地闲谈着时尚话题。
“哇!你这双鞋子是新款的耶!”
“是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上海还没有呢!”女孩炫耀的同时;建立了社交圈的威望。
“你爸真疼你!”
“下次我也让你爸给我从香港带点化妆品……”
而我;早已被艰辛的日子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要在晚饭的时候;父亲出现;并带着加菜的熟食;就足以令我小小的虚荣心泛滥成灾。
可到了这个环境;思想慢慢遭受着世俗观念的侵蚀;攀比、吹嘘、炫耀;每一次和同学进行关于这些的交谈;都让我倍受煎熬。
连双耐克鞋都没有的我;前所未有的想要买一双。
与其说是想拥有耐克鞋;不如说是;想拥有将几百块的鞋子踩在脚底的自豪感。
或许;还会引起——他的注意。
我曾在心里;这样偷偷地想过。
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间闪现着几分睿智;正是这份平凡;令我对他胆敢萌发情窦。
他有着一个全班知名的学号;13号;和我只差一位。
每个月;我和他都会有两次独处的机会——放学后的值日。
每次;他都很照顾我;会一个人将课椅全部翻到课桌上面;分配给我诸如洒水这样轻松的工作。
我和他值日的时候话很少;我俩从不讨论哪些名牌又出了新款、哪个明星又出了绯闻之类的话题;偶尔会为一道习题;争上几句。
他扫地时;我会坐在课桌上;低头看着他卖力的样子。
我享受这份安静;在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少年身上鲜有的安分。
夕阳下;透明空气中飘浮的尘粒之间;他那张挂满汗珠的红彤彤的脸;成为了我的初恋。
一次;我正坐在课桌上;等他扫完最后一排就大功告成了。
他用扫帚熟练地将积灰聚拢到了我的脚下;正弯腰去拾簸箕;突然他说道:
“咦?你的鞋底好像磨破了?”
“啊?”我故作惊讶;抬脚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下;抱怨道;“真的破了一个洞;麻烦啊!”
“这鞋看你穿了没多久;就坏了;你该去买双好一点的鞋子……”
“我有双耐克。”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抢着说出这句话;其实脚上的鞋子已经补过好几次了;一直没敢和母亲提买鞋的事情;今天这么一说;我是把自己逼上梁山了。
“有耐克;就早点把这双扔了吧!”
他弯腰;将所有的积灰扫进了簸箕里。我看起来;这态度就像对我脚上的破鞋一样满不在乎。
吃完晚饭;父亲聚精会神地看着新闻;母亲正收着桌子;嘴里念叨着:
“吃完饭;连个碗都不洗;家里不干活;外面也不干活;成天看这些没用的新闻;新闻能当饭吃啊!”
父亲兴致索然;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妈。”我小声地叫道。
母亲刚发了小脾气;装作没听见。
“妈;我想买双新鞋。”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买什么鞋?”母亲白了我一眼;用态度否定了我的请求。
换作平时;我肯定没胆再说下去了;可今天;我抱着必须说服她的决心。
“我脚上的鞋子都补了好几次了;实在没办法穿了。”
我脱下鞋子;把漏洞的地方朝着母亲晃了晃。
父亲也在一旁打着圆场:“是要买双新鞋了;否则下雨天两只脚全都要湿光了。”
母亲没有吭声;面无表情地端着碗走出了房间。
接着;听见碗筷放进洗碗池的清脆声;但没听见。
母亲马上又走了回来;手上拎着一双旅游鞋;对我说:“你先穿我的吧;明天我去菜场那边的鞋店替你看看;现在那里的鞋子都在打折;一下子替你买几双备着……”
“我想买耐克鞋……”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
“耐克鞋?”可在只有几个平方的小房间里;母亲还是听清了我说的话;“这鞋多少钱?”
“专卖店也在打折;原价800多;打下来一双只要400多块钱……”我耐心地讲解道。
“400多?”这个数字激怒了母亲;她把手里的鞋子往我跟前一扔;开骂道;“你天天在学校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大学还没考进;倒学会追求名牌了。我们家一个月才挣多少;你倒要花400块买鞋子;买好以后;你穿着去讨饭啊!”
破碎之家
“好了;好了;孩子难得提回要求;你就答应了吧!”父亲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答应?”母亲嗓门一下子拉高了起来。
她冲到床头;掀开被单;那里是存放每月生活费的地方。
母亲不顾一切地抓起钞票;掷向我们父女俩;咆哮着说:“你们把钱都花了吧;反正都穷到这个份上了;有没有这点钱都一样;谁让我们家的男人是个废人呢!”
父亲脑袋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爆了出来;他高高地举起右手;作势要打人。
“打啊!有胆你就打啊!没本事赚钱;打女人倒本事挺大的!”母亲硬是把头往父亲的手上凑。
父亲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残废!”母亲得势不饶人。
我已经没法阻止自己的眼泪滚落;一个如此懦弱的父亲和一个如此跋扈的母亲;让我浸淫在两人可悲的闹剧中;实在承受不住了!
“只知道你们吵;有没有想过我?自私自利!”
头一次;我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发了声音。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做;可能压抑
说完这句话;这一夜;再无他声。
这个家;像死了一般寂静。
谁也不会想到;一双耐克鞋成为了这个家崩裂的导火索。
3
因为失眠;第二天我睡过了头。
我焦急地站在大马路边;希望长长的车队能够尽快开光。我看见自己脚上穿的仍旧是那双破鞋;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脚伸在里面比以往都觉得不适。
前方疾驶过一辆土方车;扬起的尘土溅落在我的鞋面上;黑黑的鞋面已经脏得没办法再脏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双鞋无异;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无法改变的现状中苦苦支撑。想离开;却必须留下。
赶到学校;已经迟到了;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人;幸好老师没在;同学都在座位上散漫地聊着天。
我识趣地放轻脚步;低调地走向座位;尽可能不去引人注意疾步走。
可我的皮肤却收集到了来自不同方位灼人的眼神;所有人都看着我;就好像我今天没穿衣服似的。
“你的鞋真不错?哪买的?”是那个爸爸常去香港的女生的声音。
“从没见过有洞的鞋子;是新款吗?”
“人家耐克在家晾着呢!还没干呢。”
旁边有人起哄。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
嘲弄的声音震耳发聩;我伫立在原地;不知先迈哪一只脚;才会不激起更大的嘲笑声。
我仿佛被抛入了大海;一阵阵的浪潮冲得耳膜鼓胀;所有的音源在一瞬间被屏蔽;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某一个人的身上。
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瞳孔中燃烧着火焰。
他低头不语;脸涨得像只褪了色的红气球;带着些许惨白。
“喂!这位同学迟到了怎么还不快点回座位?”老师捧着教科书;边疾步走向讲台;边冲我说道。
“老师;别怪她;她早上补鞋去了。”那个女生出风头般地插了句嘴。
话音刚落;一小阵笑声随之响起。
我平静地卸下肩头的书包;直直地冲那个女生飞了过去;重重摔在她恶心的笑脸上。
午饭时间的天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披着件温暖的大衣。
可我却周身似冰;刚在教导处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教导主任还说要请家长;说女孩子打人性质很恶劣。殊不知;我出手是因为别人已经在践踏我的尊严了;而穿着破鞋的我;完全够不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尊严。
咫尺之隔;他垂下头;神情黯然;一个劲地给我赔不是。
“对不起;我只是和她们开玩笑的时候提到了你的鞋子;没想到她们会这样说你。”
“鞋子破洞;很可笑吗?”我语气异常冰冷。
“是我不对。”他辩解道;“可你也骗了我。”
“我骗了你什么?”居然反咬我一口;我气不打一处来。
他唯唯诺诺地说:“就是你说你有耐克鞋的事情。”
我听完;明白了自己对这种懦弱的男人动情;是多么地愚蠢;实在是该自废双目。
天台下;是参天的松柏;很高很高;高得让人有想飞的念头。
我没有去上下午的课;我很难再与那些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上完同一堂课;这么做;会让我觉得是对自己的背叛。
下午的马路空空荡荡;就像我的心;破碎的内壁容不下任何人了。我降临这个世界以来;似乎就是为了忍受伤害而来的。
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这是一场荒唐。
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下意识地往家的方向走着。
刚走进弄堂;母亲从背后赶了上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我知道说出真话;又挨一顿骂;于是默不作声;继续走着。
母亲紧随其后;手里捡回来的塑料瓶摩擦着;发出让我齿寒的声音。
到了家门口;母亲将废品一丢;边开门边数落道:“跟你说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爸一个德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