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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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摇头:“不是她,是另一个人,男子,二十四五岁。”
所长翻名册,大姐在一旁看,终于在“税政案嫌犯”记录册里查到了一个人,记录的名字叫“康阿钱”,姓名倒着写了。
大姐说:“是他。”
犯人从号子里提出来,果然不错,老三钱世康。
赵副官签了字,用手铐把三哥铐上,押出看守所,上了吉普车。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犯人被提走,所长在办公室忽有所思,有些放心不下。时间尚早,不宜惊动上司,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下决心拿起电话,这个电话打得他呆若木鸡。
警铃响彻看守所。而后岛内各相关军警单位相继接获警报,围捕行动迅即展开。二十多分钟后,一辆往沿海地带急驶的军用吉普被路边值班岗亭警察发现,消息速传到警察局,布置在码头一线的军警接报,紧急出动拦截。军用吉普上的人可能发觉动静不对,他们没有驶近海湾港口,中途折转逃逸,离开沿海开往岛内腹地万石岩一带。驻于山上的一个宪兵分队出击追赶,在各道路口设障拦截,并派出数辆军车,对逃逸吉普实施围堵。该军用吉普车上人员利用熟悉地形,在万石岩山间与追击车辆周旋,渐渐途穷,被挤压到下山处一个宪兵拦截路口。其时左近已经无路,后边追车逼近,前头枪口成排,除了停车受缚,再无回旋余地。却不料逃逸者垂死挣扎,铤而走险,突然加大油门向前方路障冲击,试图越障而出。路障边有十几个宪兵守候,他们对空射击示警,对方毫无理会,速度不减反增,强行冲关。宪兵采取最后措施,十几支冲锋枪一起扫射,吉普车被打成了蜂窝。宪兵在击毁的吉普车上只找到一名死者,为女性,着上尉军服。
是大姐钱金凤。
第二章 生死相约
大哥。33岁。国民党某师副师长兼团长,上校军官。
家逢巨变
游击队被大哥所部包围在尾尖山一带。总攻发起之前,大哥下令先行炮击,让炮兵营狂轰滥炸。于是大炮轰响,一排排炮弹呼啸而上,尾尖山主阵地爆炸声响成一片,树木土石被气浪掀上半空,浓烟滚滚。
本次行动中,师长把炮兵营抽交大哥指挥,配合本团进山。炮兵营移防闽南前配备了数门美式新型榴弹炮,火力强大,可以摧毁数公里外的坚固工事,但是由于地形条件所限,此间用得上的只是几门旧山炮。与美式重炮相比,抗战胜利后从投降日军手中接收的山炮火力单薄,算不上重型武器,拉它们进山却让炮兵营和工兵连费尽吃奶之力。闽南一带山地广阔,沟深林密,山道崎岖,除一些县城和若干大的集镇,几乎不通公路。在这种地方动用炮兵,有如小河沟里开军舰,施展不开,了无必要。大哥却坚持要把山炮拉进山里,让“土共”长长见识。
“我们没听过大炮响。”他说。。电子书下载
大哥所谓“我们”指的是游击队,“土共”。他有时喜欢把“我们”和“他们”混为一谈,略带嘲讽,出于一种个人爱好。大哥没把游击队放在眼里,他清楚对方的装备如何。大哥面对的游击队是共产党地下武装的一支劲旅,估计有三四百人,拥有几挺轻机枪,除此之外就是步枪和土铳,子弹相当有限。数年来,与这支游击队对打的主要是保安团,保安团属地方杂牌部队,装备很一般,双方战斗中,除了游击队的手榴弹声音大,就数保安团的迫击炮小有影响。现在大哥决定让游击队见识一下真正的大炮,知道什么叫正规军。大哥指挥的这个团1942年参加过浙赣战役,与日军在浙江衢州血战过,相比而言,打游击队不算大仗。
大哥所部移防闽南,师部暂驻于泉州郊外,主要任务并非与游击队作战。今年初夏部队从上海乘船到达厦门时,北方战场正打得火热,国共两军在东北、华北、西北和华东战场胶着苦战,大哥他们师奉调福建属预作战略安排,上峰力图稳住东南,巩固后方,据以抗衡共产党。但是闽南并不平静,随着解放军在北方战局中占据主动,此间共产党地下武装活动也进入高潮,原先负责“清剿”的地方保安力量已经无法应对。如果不能有效镇压,任地下党武装发展成燎原大火,后方哪里稳得住,因此围剿“土共”成为一大要务,上峰坐镇指挥,军警宪特联合行动,大哥奉命率部进山。
他把山炮拖到前线,拿炮声“剿共”,像是胸有成竹,其实不尽然。所谓“土共”不是正规军,他们的游击战术是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亮出武器拉起队伍就是一支武装力量,枪一藏化整为零躲进村子,立刻变成当地村民,让人不知何处去剿。所以把山炮拿出来轰,类似于乡下人拿鸟铳驱赶麻雀。制订计划时,有人提出部队轻装为宜,不必劳师费众拉山炮。大哥一听即呵斥:“你懂个屁。”
头天傍晚,大哥手下的一支侦察队在尾尖洋附近遭遇伏击,几乎全队覆没。接应部队奉命迅速从两面赶到,前追后堵,游击队主力且战且退,上了尾尖山。尾尖洋、尾尖山均为当地地名,闽南土话管山间平地叫“洋”,管峻峭山峰叫“尖”。尾尖山区有六座山头,自西向东排列,从“头尖”到“尾尖”,以尾尖山最险峻,以其山脚的尾尖洋最开阔。战事发生后,大哥所部进驻尾尖洋,配合作战的保安团迅速封锁尾尖山周边各路口,协同部队将游击队包围于山上。晚间山地无法进攻作战,只能等待天亮,当晚各营高度戒备,紧密封锁,以防游击队偷偷潜离或强行突围。根据保安团情报,此间共产党的地方机关与游击队一起行动,此刻也被包围。如果能够一举消灭,打掉共产党地下武装主力,同时破坏地下党机关,让一方共产党群龙无首,可称功莫大焉。
游击队不是呆鹅,他们被包围了,但还是沉得住气,没有贸然突围。天亮后下小雨,战斗按计划进行,从炮击开始,然后步兵冒雨行动。一营从尾尖山西侧山坡主攻,二营从南侧配合进攻,三营则布防于山后,按兵不动。尾尖山地势陡峭,有一条峡谷从山后通往山外,考虑到游击队的作战特点,需要为他们留下撤退通道,通道应当貌似平静安全。如果游击队真的试图从这个峡谷溜走,他们就进了伏击口袋,必死无疑。
一营的进攻只遇到轻微抵抗,对方除了用小股人员零星冷枪袭扰,没有集中火力反击。由于担心“土共”有诈,主攻和佯攻部队都小心翼翼,稳扎稳打,让几门山炮不断轰击山头,制造威慑。总攻时刻炮火向纵深转移,主攻队伍从山坡各临时掩体冲出,在机枪持续不绝的射击掩护下呐喊冲锋,士兵们一边开火,一边拼命往山头拱,尾尖山头弹如雨飞。几分钟后山头被攻占,两支攻击部队会合,战斗中都没有遇到真正抵抗,攻到山头才发现一个敌人都没有。
“土共”不知于何时从哪里遁走了。
大哥下令搜山,寻找游击队藏匿处,同时用电台向师长方国升报告了战况。
方国升不快:“这是干什么?双十节放礼炮?”
大哥自我解嘲:“我军礼炮响声甚大。”
他报告所部正在组织搜山。尾尖山地形复杂,山路湿滑,游击队战术多变,他准备亲自率士兵和民团人员,脱掉鞋子,赤脚搜山。
“把你的鞋带系上。”师长说。
他下令大哥立刻赶回师部,让参谋长去脱鞋子。
大哥感觉突然:“师座有要事?”
“来了再说。”
大哥不再发问。他把事情略作交代,匆匆离开尾尖洋。回到泉州时已近黄昏,他直接去了师部。
方国升说:“有人在等你。”
“难道‘土共’从尾尖洋遁到这里?”大哥自嘲。
他居然猜得有点对路。方国升告诉他,紧急命他回来,是要让他见一个人,此人疑为“土共”,年纪有点大,是副师长自己的母亲大人。
“师座别取笑。”大哥说。
方国升板着脸,称这种事敢取笑吗?钱勇副师长率部在尾尖洋“剿共”,激战数小时,山炮机枪冲锋枪,打得开锅一般,末了数百“土共”游击队和地下党要员跑得不见一个影子,他自己的高堂大人倒成了共党分子,这个很严重。
大哥笑意顿失,当即追问:“师座让我明白点。”
方国升不含糊,他告诉大哥,日前上峰召开会议,部署福建各地军事。会议期间,一位熟人私下里向他提起钱勇,问是否可靠。方国升询问究竟,才知道保密局所部人员在厦门破获一个地下党组织,钱勇的母亲涉案,被捕待查。一听说牵涉方国升手下的副师长,担心方国升受牵连,熟人暗中给他通了消息。
方国升吩咐师部政训室主任立刻了解情况。政训室主任通过内线迅速搞到准确消息,知道钱勇母亲确实涉案被捕,关在厦门看守所受审。老女人看来并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也不太知情,审讯中一问三不知,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人还不好对付,倚老卖老,吵闹公堂,摸不得打不得,你大声她更大声,张嘴就来,骂不绝口。居然还抬出钱勇恐吓审讯人员,声称谁让她受冤枉,一定会让她儿子抓去枪毙。
方国升当机立断,打了几个电话,下令由政训室主任出面,以本师在山区“剿共”,前方指挥官关系莫大,必须稳定军心为名,把老人保出来,直接送到泉州,临时安置在一民宅里,等钱勇回来。
大哥听罢大怒:“他妈的谁干的!”
方国升即训斥:“冷静。”
根据现有情况,钱周氏可以判定与共党无关,为误抓。但是事出有因:钱家老二钱金凤、老三钱世康、老四钱玉凤同案,都已被列为共党嫌疑。
“不可能!”
方国升这才告诉大哥,钱金凤已因拒捕被宪兵击毙于厦门万石岩一带。此前她带两个潜伏于军警内的共党分子,伪造长官手谕,将老三钱世康从看守所提走,试图逃离厦门。事发受到追捕,钱金凤安排三人藏匿,自己驱车与追缉军警周旋,直至途穷被杀。老四钱玉凤因涉嫌协助钱金凤,已经被抓。钱世康目前下落不明,据查为本地“土共”要犯,事发前潜入厦门秘密接运一部电台,保密局人员倾力追捕,最终捕获,却被钱金凤放跑了,眼下不知去向。
大哥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
“师座说的可真?”他问。
“这种事可以乱讲?”
大哥双掌捧脸,泪如雨下。
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率部“剿共”,他们却在身后把他一家剿了,干得如此利落,可谓心狠手辣。眨眼间母亲小妹坐了监牢,兄弟跑得不知去向,大妹竟然死于非命。他身为长子,十分不孝,家有老母,弃之不管,这么多年只顾天南地北到处打仗,打了日军打共军,家里照料老母,扶助弟妹,只靠这个大妹钱金凤。她怎么可能是共党?证据在哪里?怎么可以这样给打死?现在他如何面对家人?如何跟母亲交代?
方国升厉声道:“还有如何面对党国!”
大哥取出手枪放在桌上。
“师座明鉴,请命军法部门审查。”他说。
他自认为没有辜负党国,蒙受这般奇耻大辱,他不能放过,一定要搞明白。不要只说他家人涉嫌共党,要论共党他自己算一个,不只是嫌疑,是货真价实。何必跟他的家人过不去?要抓就抓他本人吧,悉听尊便。
方国升当即咆哮:“老子这是怀疑你吗?”
大哥不说话。
“把枪收好。”方国升下令,“去把事情给我收拾清楚!”
大哥离开师部,立刻去探望母亲。母亲被安置在泉州城郊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民居主人是个南洋客,出洋谋生多年,赚钱回乡盖了一座大厝,自己却客死南洋,偌大宅第稀稀落落,被临时征为军用。大哥赶到大宅,远远就听见有人哭号,一声长一声短,哭声中夹有诉说,凄凄惨惨。大哥顿时气短。
这时怎么办?还得硬着头皮进门。母亲一见大哥就扑上身来,拳打脚踢。大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其撕扯。母亲一边打一边喊叫,向大哥讨人,还她金凤。厮打中她哭号命苦,嫁个死鬼不知去向,生个儿子不会顾家,幸好女儿孝顺,菩萨保佑,指望靠这个乖女养老送终,哪料天不长眼,冤死枪下。什么世道什么党国?千刀万剐油炸火烧那些杀人魔头,千言万语骂死这个不中用的儿子。
大哥眼泪掉了下来:“阿姆我很难受。”
他向母亲求饶,可以往狠里打,别往痛里说。他知道这些年这个家很不容易,知道大妹金凤在母亲心中和这个家里的位子。他自认不孝,但是保证会把事情搞明白,有仇报仇,有恨雪恨,一定给母亲一个交代。
母亲大哭:“我要她人!你把金凤还我!”
他请母亲节哀,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更要珍重。现在这种情况,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家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