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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地下党-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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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会有,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受伤牺牲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在墓洞里藏了近一个月,身体稍微恢复就离开,重返红军游击队。他让朱畚箕等着,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1936年底西安事变爆发,其后国共两党开始谈判,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隔年初夏,由于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大哥那支游击队的领导与围剿他们的国民党部队谈判,达成停火协议,游击队先就地改编为抗日义勇军,待联络到上级后再定去向。几天后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大哥他们奉当局之命,穿上人家提供的军装,离开游击区来到山下一座县城集中,驻扎于城中大庙里。次日清晨部队到大操场集合,号称点名发饷,却不料被预先埋伏好的国民党部队团团围困。

大操场周边十几挺机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由于寡不敌众,力量悬殊,打起来将全军覆没,游击队领导命令大家不要抵抗,等候上级交涉解决,全队被人家缴械。

这个事件轰动一时,大哥的命运为之改变。

事件当天,大哥他们两手空空被押回大庙。当晚部分游击队员在连排干部带领下,利用对方看管的疏漏和地形、天气之便分批徒手逃离。大哥带着十几个人趁夜潜出大庙,跑到县城边,脱离了险境,但是他没有继续逃走,他安排带出来的战士先行上山寻找队伍,自己掉头,大步流星返回县城。

大哥再入险地,因为朱畚箕陷在县城里。

大哥曾发话要娶朱畚箕,但是伤愈归队后一直远遁内山与敌军周旋,无从相见。红军游击队与宿敌停战,下山前往县城之前,集结于游击区边缘,离朱家所在村庄不远。当时大哥连队有个战士夜行军中一脚踏空掉下山涧,摔断了手骨。游击队条件很差,缺医少药,伤者没能得到有效救治,伤情越发严重。大哥为之焦虑,借部队驻扎之便,带上人跑到朱畚箕家,上门拜见救命恩人,也为受伤战士求医。不凑巧朱畚箕的父亲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他问了情况后说:“这个事畚箕可以。”

朱畚箕跟着大哥到了游击队驻地,为伤者看了病,开了药。当晚她留在游击队驻地照料伤员,次日游击队出发前往县城,她也跟着走,去县城为父亲抓药,到县城后跟游击队机关几个女干部住在县城另一地点。次日清晨游击队集中大操场时被包围缴械,大哥在现场没见到她,怕她遭逢意外,放心不下,不惜再返险境。

还没找到朱畚箕,大哥就撞到对方巡逻队,被五花大绑关进了牢房。

审讯中大哥臭骂对方,说游击队受骗遭遇包围,没有拼死抵抗,不是怕死,是因为大敌当前,日寇威逼,不该再打内战。这些游击队员都是枪林弹雨中出来的,国难当头,打日本最用得上,不应当受到迫害。

审讯者追问大哥是否打算重新“上山为匪”?大哥说如果想跑他早就在山上了,轮不到让他们来审问他。

“为什么跑回来?谁要你回来?什么任务?”

大哥说是老天爷派他回来,任务是当囚犯,候审听判。

大哥被关了一个月,而后与没能逃脱的战友一起被编入一个“补充营”,押送泉州一带,在严密监视下修工事,做苦工。大哥在游击队里是副连长,在“补充营”也被他们指定为副连长,因为这批前游击队员不好管,大哥才指挥得动。在此期间,经上级与当局抗议、交涉,游击队被缴枪支终被送还,闽南游击队集结编入新四军,离开福建前往安徽。从大庙逃脱回到游击队的人员大都进入新四军北上抗日去了,大哥这一批没有逃脱的人却被封锁消息,始终扣在“补充营”,阴错阳差留在国民党部队里。

大哥回山找到了朱畚箕。

游击队被围那天,朱畚箕没到大操场集中,她去县城的药铺抓药,在那里听说游击队出了事情。她在县城躲了两天,满耳朵都是游击队员被杀被关的消息,却没有大哥的音信,无奈独自回山。回家后她哪里都不去,一心等着大哥,认定大哥不会死,一定会来找她,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大哥说:“我娶你,说到做到。”

朱畚箕成了我们的大嫂。

大哥十七岁离家出走当红军,五六年时间音讯全无,突然间穿着军官制服从天上落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我们一家人的惊讶可想而知。母亲见到大哥时骂不绝口,一句一个“打枪的”,也就是“挨枪子的”“该杀的”那个意思。大哥流了泪,要母亲谅其不孝,母亲泣不成声。

这年我满十岁,已经懂事。我知道母亲骂归骂,心疼归心疼,她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大儿子去让人毙掉。这个大儿子其实很有孝,离家时少不更事,归来居然出息了,带回了一个女子。虽说是个“畚箕”,出自乡下,毕竟不花一分聘礼,死心塌地跟着大哥进门当儿媳来了。母亲细看儿媳暗自高兴,因为身子有些显形,看来已经怀上。大哥是我们钱家长子,负有为钱家传宗接代的首要责任,离家几年生死未卜,让母亲不敢多想,不料一朝归来,女人有了,连后人也有了。

所以母亲先是悲极而泣,继而是喜极而泣。

我们家其他人没像母亲那般冲动。二哥海宁已经夭折,三哥还是毛头小子,大哥大嫂于他都是陌生人。大姐当时情绪恶劣,因为她被母亲一把大锁改变了命运,失去远走高飞的机会,不知今后何往,大哥身上的军官制服让她感觉刺眼。

“大哥怎么穿这个!”她说。

话里有潜台词,她知道大哥原是红军游击队的,跟白军血战多年,眼下居然把敌人的军服穿到自己的身上。大姐本是要去投奔新四军的,所以才这么问。

大哥回答说:“现在一样,他们也穿。”

他是说国共合作,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力量改编为八路军和新四军,两支部队都属国民革命军,因此是一样的。

大姐坚持:“那不一样。”

当时我不懂这些事,我最小,大哥对我有如陌生人,但是我很兴奋,我依稀记得大哥离家时的样子,他变成另一个样子回来,还带回一个大嫂,让我感觉奇妙。

大哥在厦门住了十几天时间,那段时间里他很有大哥模样,不时带我和三哥出去玩,回家前必定领我们到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一碗杂碎肉汤,那种汤味道太好了。可能是要表示补偿,他跟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包括父亲让他抱着我站在家门口望风,让他捏我胳膊那些事。我发觉他提起父亲时很矛盾,有时像是很想念,有时又充满恨意。

“我们家这么多灾祸,根子在他。”大哥说。

十几天后大哥匆匆离家。时厦门岛上风雨飘摇,日军随时可能越海进攻,大哥的部队布防于岛外,准备应对日军。他把大嫂留在家中,让她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也让母亲照料她。大嫂是个孕妇,从未在城市生活过,厦门有很多东西让她不解,包括拉着冰块大街小巷到处跑的板车。她不明白这么热的天,水怎么能冻成那么大的冰块,不明白渔船上用这种冰块干什么。大嫂人不错,心眼很好,也勤快,除了有时会冒点傻气,跟母亲和我们都能相处。

没过多久,有一天忽然几个当兵的闯进家门,不由分说把大嫂往外拖。当时家里只有我和大嫂,我跟他们抢大嫂,被他们推倒在地。他们架着大嫂离开,我爬起来在后边追赶、叫唤,一直跑到巷子口,看着他们把大嫂推上一辆军车。

母亲和大姐闻讯赶回,她们不知所措。全家人都急了,连同三哥在内,大家一起团团转。我们三个女的在厦门四处打听寻找,三哥按母亲嘱咐离开厦门,出岛打听大哥部队的驻扎地,给他报信,让他赶紧想办法。

两天后大哥回到家里,大嫂也跟着他回来,却已经变了一个人,眼神呆滞,神情紧张,见人就躲,又哭又笑,完全傻了。

“白狗子,白狗子。”她指着身着军服的大哥,根本就认不出人来。

大哥让大嫂认我们家人,她不认,扭着身子要跑,被大哥紧紧拽住。她拼命挣扎,张嘴咬大哥手臂,大哥一动不动,抬着手臂让她咬,直到她平静下来。

“白狗子。白狗子。”她满嘴是大哥手臂上的血,嘟囔不止。

大哥说:“畚箕你认清楚,是我,不是白狗子。”

“白狗子。白狗子。”

当着我们的面,大哥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我们无比震惊。

“这是怎么啦?”大姐问大哥。

大哥不回答,咬牙切齿:“他妈的白狗子!”

大嫂是被大哥牵连的。几天前上司让大哥带人到莆田仓库押运军火,返程途中遇到大雨,道路毁坏,他们设法绕道返回,不料途中汽车抛锚于荒僻地带,延迟几日,无从通知所部。有人密告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能受共党策动,率众哗变,携军火进山投共。长官即下令把大嫂捕来审问,追查大哥下落。他们对大嫂动了刑,折磨得死去活来,什么都没问到。这时大哥忽然带着人回到驻地,一车军火毫发无损。

大嫂受了刺激,神经错乱。偏偏战局吃紧,大哥受命于军营,不能守在病妻身边,只能求母亲帮助。大哥说,看在大嫂肚里孩子的份上,求母亲替不孝子多费心照料,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大嫂也许有望康复。

母亲说:“交给我,你走。”

大哥匆匆离开。几天后日军大举进攻,守军抵抗失败,厦门沦陷。

大嫂一直没有恢复正常,几个月后临产,是难产。附近的医院被日军驻兵,不再收治病人,母亲叫来的接生婆对大嫂束手无策,产妇和孩子双双丧生。

母亲哭天喊地。

我注意到母亲除了詈骂老天不公,连带着也把我们的父亲拖出来骂,她哭诉自己如此苦命,死鬼造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这个家丢给她一个人,让她受这么多罪,看着儿媳和孙子死在眼前,真不如自己死了好。让死鬼天打五雷劈,被阎王魔头从地狱赶回厦门受罪吧。母亲的哭诉不由使我想起大哥的话,我们家这么多灾难,根子都在父亲。大哥与母亲对父亲的声讨如出一辙。

大哥那些年一直不知道大嫂已死。日军占领厦门之际,大哥所部急调福州外围布防。日军没有进攻福州,大哥的部队又奉命北上安徽,越走越远。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民党部队在安徽进攻新四军,大哥与他旧日红军战友枪口相向。大哥时为连长,战斗中他的连队被撤到外围警戒,原因是对他有所猜忌,担心他暗通旧部,放跑共党分子,甚至阵前叛变。皖南事变后大哥被调到团部当参谋,不让他直接带兵。他参加了1942年的衢州战役,在抵抗日军中差点被打死,命运却为之一改。

这是因为方国升。时方国升调任本团团长,团部及所属两个营被日军包围于衢州外围一个阵地,在日军猛烈进攻中,部队伤亡惨重,弹尽粮绝。大哥奉命突围求救,带着一个传令兵乔装逃出敌军包围圈,却没能请到救兵,因为战局胶着,处处吃紧,上司手下无兵可用。一个小参谋回天无力,这种时候只能自求保命,大哥却不放弃。本团第三营在此前战事中受日军重创,撤至外围乡村隐蔽休整,大哥原指挥的连队就在这个营里。大哥回到三营传团长命令,要该营配合团部突围。由于该营营长重伤,无法指挥作战,大哥自命为代理营长,带着以他的老连队为核心的百余残兵,于黄昏时运动潜伏到据点外围,选准日军两个分队的结合部位,在晚间敌人困倦之际突然发起袭击。由于攻击突然,日军未曾预料中国军队敢打回来,一时乱了阵脚。方国升带着残兵里应外合,趁机孤注一掷,在大哥他们接应下趁夜间混乱冲出了重围。

大哥在作战中遭日军机枪扫射,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抬下战场送往战地救护所时,军医翻翻他的眼皮,大喝一声:“抬下去。”

担架兵不往下抬,他们坚持:“钱参谋还有气。”

军医摸摸伤员的鼻子,骂了一声:“他妈的早断气了。”

担架兵不服:“钱参谋不会死。”

大哥居然动了一下。

方国升赶到救护所,下令无论如何救钱勇一条命,要不是他拼命相救,这个团和团长本人已经不存在了。方国升是黄埔军校生,出自嫡系,衢州一战让他对大哥刮目相看,说这个钱勇大勇大智,面对强敌敢打敢拼的人有一些,如钱勇这样知道谋划懂得怎么打仗的人却少,不愧干过几年共军。

“我们当年确实艰苦卓绝。”大哥并不讳言。

大哥进入国民党部队后,一直因当过红军备受猜忌,不被重用。几年里,与大哥一起被迫留在国民党部队里的旧日游击队人员风流云散,有的受疑通共被抓被审甚至被杀,有的则设法退伍返乡,另谋出路,还有一些留着。大哥始终不动,只要人家不抓不审不赶,他就不走。大哥从不忌讳自己当过红军连副,他在私下里自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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