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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超越死亡:恩宠与勇气-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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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洗衣妇在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发现它,我根本就忘了那个口袋的存在。那天洗澡时,我一定是怕放在柜子里会被拿走,才放在裤子口袋里,扣好后就忘了。我好高兴重新拾回这条项链,希望它能带给我好运。奇怪的是,它不在的时候对我影响更大,我仍然继续观想把它分送给别人,观想它在别人的脖子上,观想它深入别人的内心,这仍然是很好的练习。但是,当我失去它而仍然渴望它的时候,这项练习反而更具挑战性。如果它一直不再被拾回,这项练习可能就会随着记忆模糊而被淡化,可是现在这颗星星又回到了我脖子上,于是它成了一个持续的提醒,这项练习也将继续下去。

另一天的傍晚,当我和爱迪丝在林间散步时,对这个“给予”的观想,突然有了很大的领悟。我以前总觉得善待自己就意味着对别人不善。以最后的一口美酒来说——如果我为了善待自己而喝了那口酒,其他人就喝不到了。

我觉得有很大的冲突,突然间“我是谁?”这句话冒了出来。我发现善待别人与善待自己的冲突,其实是不存在的。如果我在“我是谁?”这句话上下足了功夫,那么我与他人之间的界线就会渐渐淡化,因此,这并不是二选一的问题:要不就善待自己,要不就善待别人。当人我的界线淡化以后,以前被我视为善待别人的行动,其实就是善待自己,所以我非常乐意将最后一口美酒留给他人,甚至是全部也可以。

这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我已经以这颗星星做了很久的观想练习,在此之前,是自他交换的练习。现在运用“我是谁”的话头把人我的界分感连根拔起,则是在道途上更往前跨了一步。每当我执著于最后一片起司时,我都会问:“喔,是谁在执著?是谁在感觉损失?”然后我会十分乐意地把它送出去。正如肯所说的,宇宙里只有一个大我在享受它。因此我过去的障碍和不能善待自己的原因,就是出在过于强烈,也过于快速的人我之分。因为被锁在这样的分别心中,我才会觉得善待别人就亏待自己,善待自己就亏待了别人。现在放掉分别心,享受给予,善待自己也善待别人,似乎容易多了。当然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现在的领悟才是具体而实在的。

以恐惧面对痛苦所产生的感觉就是自怜,它令你想要改变当下的真相。但是如果以爱来面对痛苦,把心安住其中,不以恐惧或嗔恨,而是以仁慈来面对它,那便是真正的悲悯了。

当崔雅在第二次化疗后渐渐地恢复时,她的肺部却感染了。不太严重,医师这么向我们保证:但是为了预防从外面带进来一些污染,他们还是剥夺了我几天的探视权。崔雅与我只能以电话联系:她忙着做她的艺术创作、静修、写作、参究“我是谁?”这个话头、写日记,一切都很顺利。

我完全相反。有些不好的感觉在内心生起,但是我无法理解是什么,感觉糟透了。

“诺伯特,我打算回到德拉亨山去,我会从柯尼希斯温特打电话给你,你有爱迪丝家的电话号码,对不对?”

“有。肯,你还好吗?”

“我不晓得,诺伯特,我真的不晓得。”

我走向莱茵河,搭上渡轮来到柯尼希斯温特。那里有许多路线的台车可以登上山顶,登上极美的德拉亨山,这是欧洲最受欢迎的山景之一,是距离莱茵河两百英里的一处要塞。就像任何一个奇景一样,德拉亨山有令人窒息的遗迹,也有为了吸引观光客而建立的寒酸建筑物。

从塔楼的顶端向下鸟瞰,方圆一百英里的景物尽收眼底,我将视线扫向右侧:巴特戈德斯贝格大教堂的塔楼,再向北70公里则是宏伟的科隆大教堂。仰头向上望:天堂:低头向下看:大地。天与地,天与地:我不禁想起崔雅,在过去的几年间,她将自己的根重新扎回大地之中,回到她对自然的爱,回到身体、回到她的制造,回到她阴柔的女性特质,也回到她开朗、信任与关怀的基石之上。我仍然停留在自己想要待、让自己舒服的地方,一个自我的家乡——天堂,然而它并不是灵性的世界,而是由理论、逻辑、概念与符号组合而成的理念的阿波罗世界。天堂和心智有关,大地与身体相连。我把感觉拿来说明理念,崔雅则把理念拿来说明感觉。我总是从个人经验转向宇宙,崔雅总是从宇宙转向个人经验。我喜欢思考,她热爱制作,我喜欢文化,她钟爱自然。我喜欢关窗聆听巴赫的音乐:她却宁愿关掉巴赫的音乐,倾听外面的鸟鸣。

按照传统,灵性既不在“天”也不在“地”,而是在“心中”,心总是被视为天与地的会合。地是天的根基,天是地的提升,单凭天或地都无法领会大精神,只有在内心取得两者的平衡之后,才能通往那扇超越死亡与痛苦的神秘之门。

这正是崔雅对我的贡献,也是我们对彼此的贡献:指出了一条通往内心的路。当我们彼此拥抱时,天与地便结合了,巴哈与鸟儿同声一齐鸣奏,视线所及尽是快乐。一开始相处时,我们会因为彼此的不同而感到不适,我这个心不在焉的教授喜欢翱翔在理念中,在最简单的事情上编织一些理论:崔雅则喜欢拥抱大地,在没有妥善安排计划之前,她拒绝翱翔。

我们确实是不同的,或许这一点也可以适用于许多男女身上。分开来的我们绝非完整而自在的个体,只能算是半个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真相。我们逐渐学会欣赏、尊重彼此的差异,也学会感谢。理念永远令我感到舒服,大自然也永远令崔雅感到自在,但是当我们内心交会时,我们就完整了。缺少了彼此,我们永远无法体会这份合一感。我们把柏拉图的一句话改成了:“男人与女人本来是一体的,却被分裂为二。所谓的爱就是对这份一体感的追求。”

天与地的结合。我的眼睛看着天也看着地,心里一直在想,自从有了崔雅,我才开始找到自己的心。

但是崔雅就快死了,这个念头令我禁不住放声大哭,有几位德国人很关心地问候我: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张德文卡,上面写着:“是奚弗大夫特别准许我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崔雅会死的事实,也许是医生告诉我她的脑部与肺部都有肿瘤、叫我不要声张的那一天,也许是美国的医师答应让她半年无需治疗的那一天,也许是我亲眼看到电脑断层扫描的那一天。不管是哪一天,我只知道一切都要瓦解了,多年来被我排除在外的思想,现在全涌了上来。脑瘤的症状也许会减轻,至于肺瘤,奚弗大夫也只能担保40%的减轻几率。我的脑子里出现恐怖的画面:崔雅极为痛苦,呼吸十分困难,点滴瓶里的吗啡不断地输进她的体内:家人和朋友在医院的走廊上徘徊,焦急地静待着呼吸器终止的那一刻。我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前后不停地摇动,口里言语:“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搭第一班台车下山,从当地的酒馆打电话给诺伯特。

“崔雅很好,肯,你呢?”

“不要为我等门了,诺伯特。”

我坐在酒馆内,开始喝起伏特加,喝了很多很多。那些骇人想像的事情一直盘踞在我脑中,还有一股无法止息的自怜偷袭着我。可怜的我,可怜的我,不断地把“Kom”摔在地上:“可恶的德国人仿造的伏特加。”“即使在塔霍湖,我也从未如此烂醉过,今天我决定让自己大醉一场。

当我回到帝侯饭店时(怎么回去的,我一点都记不得了),诺伯特将我拖上床,留了一罐维他命B在床头柜上。第二天清晨还派了清扫房间的女侍来盯着我吞下它们。我打了通电话到崔雅的病房。

“嗨,亲爱的,你好吗?”

“我还好。今天是星期天,没什么事。我的烧退了,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我们星期三和奚弗大夫有约,他要告诉我们最后一次治疗的结果。”

想到这件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需要什么吗?”

“没有,我正在进行观想,不能和你谈太久。”

“没问题。我打算出去走走,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诺伯特或爱迪丝,好吗?”

“好,祝你玩得愉快。”

我搭电梯到一楼柜台,诺伯特正在那里。

“肯,你不应该让自己喝得这么醉,你应该为了崔雅坚强起来。”

“哦,天啊,诺伯特,我厌倦了坚强,我要让自己脆弱一阵子,这会让我好过一点的。我要出去透透气,我会打电话回来的。”

“别做傻事啊,肯。”

德国的商家星期天是不营业的,我走在戈德斯贝格的后街上,愈来愈自怜。此刻我心里想的不是崔雅而是我自己。我他妈的这一生已经毁了,我的一切都给了崔雅,而崔雅,我真想杀了她,她竟然要死了。

我悻悻然地走着,一路抱怨竟没有半家酒馆开门营业,突然我听见几条街远的地方传来波卡舞曲的音乐。那一定是酒吧,我心里这么想,就算是星期天,你也无法让德国人远离“Kolsc”和“Piers”啤酒的。我尾随着音乐,来到一间距离市中心有六条街远的小酒馆,里头有十来个人,大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他们的脸颊似乎打从“Kolsch”上市的那一天起就泛着红晕。音乐非常生动,不像美国人所想像的那种劳伦斯·威尔克式的滥隋波卡舞曲,而是当地的蓝草音乐,我很喜欢这种音乐。酒馆里有半数的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年轻人)围成半圆,随着音乐起舞,彼此勾肩搭背,踢着腿,跳着类似希腊左巴的舞蹈。

我在吧台前坐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中。一瓶“Kolsch”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接着又递来一瓶,我再度一饮而尽。

灌了四瓶啤酒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极力想掩饰,就是无法停止。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放肆地哭过,当我有两分醉意时,朝我方向跳舞的几位男士,示意我加入他们。“不,谢谢你们。”我挥着手婉拒。但他们不放弃,其中一位很友善地拉我加入他们的阵容。

“Ich spreche kein Deutsch”(我不会说德文),这是我唯一能记住的德文。他们微笑地对我表露关切,好像真的很想帮我。我想夺门而出,但钱还没有付。我把手搭在左右两边的男士肩上,开始前后舞动,还不时踢踢腿。我忍不住大笑,接着大哭,就这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大约有15分钟,我的情绪完全失控,恐惧、惊慌失措、自怜、狂喜、为自己感到遗憾,也为自己高兴,我觉得窘极了,但是他们不断地点头微笑,好像在对我说:“没关系,年轻人,一切都会没事的,尽管跳吧,年轻人,只要跳就对了。你看,就像这样……”

我在酒馆里大约待了两个小时,跳舞,喝啤酒,一点也不想离开。不知怎地,所有的感觉和思想突然涌上来,洗刷了我的一切系统,它们全暴露出来,也都被接受了,虽然不是全盘被接受,至少我的内心开始平静下来,让我能继续走下去。我终于站起来,向酒馆里的男士道别,他们对我挥了挥手,继续跳舞。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要我付酒钱。

后来我告诉爱迪丝这件事,“你现在总算了解真正的德国人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想说明的是,我终于开始接纳崔雅可能会死的事实,也愿意放弃个人的兴趣,以支持她为首要的工作。我很想宣称这是由于禅坐的电光石火和瞬间的洞见,使我生起足够的勇气重新投入这场战斗,或者是因为某种超验的显现让我清醒。但真相却是在一间小酒馆里,和一群不知名也不懂他们语言的老男人共处了两个小时而开悟的。

回到波恩,我与崔雅最深的恐惧开始示现。第一,脑瘤没有完全消失。事实上,在这种治疗下80%与之相似的病人,脑瘤都消失了。最严重的是,崔雅所接受的脑部放射线已经快到极限。第二,虽然肺部的大肿瘤已经萎缩,但有两个新的瘤正在形成。第三,超音波显示她的肝脏又出现了两个肿块。

我们回到病房,崔雅的情绪开始崩溃,我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深深地吸入她的痛苦。我发觉之前在小酒馆里所流的眼泪,就是为了现在,为了眼前这一刻。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判了死刑。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美景,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但是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春天了。”

崔雅提笔写信给她的朋友,一字一句小心地斟酌着:

和转移性的癌症共同生活,就像在坐云霄飞车,不知何时会有好消息、何时会掉落悬崖、何时会心惊胆战、何时恐惧会突袭全身。他们上个星期为我做了肝脏超音波扫描;我躺在手术台上,操作员从各个角度一遍又一遍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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