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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无终仙境-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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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摆摊儿算卦,至少能挣上二斤棒子面儿。那时候的南门也热闹,一早起来有门军打开城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卖葱的卖蒜的、卖鸡的卖蛋的、背弓的拉箭的、耍把式卖艺的、叫买叫卖的,来来往往人头攒动,直到天黑关了城门方散。如今是能躲的都躲了,能逃的都逃了,买卖铺户十家关了八家,百业萧条。崔老道他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可是天津卫地面儿上这么乱,不好混饭吃了,他万般无奈,只好往远处走,穿上件油渍麻花的旧道袍,活像个卖羊杂碎的二掌柜,手摇铃铛,打起个幡子各处转悠。他不光捉鬼捉妖,仗着认识几个字,在医书上抄了几个偏方,还敢给人把脉开方子。

城里边虽然乱,但是南运河边上还有不少摆摊儿做小买卖的。这一天,崔老道摇铃打幡走到河边,看见路旁支了一口油锅,有人在河边卖炸糕,现炸现卖。新鲜出锅的油炸糕,料好,炸得也透,一口能咬出一嘴油,三个大子儿一个,又好吃又便宜。崔老道打远处闻到炸糕的味儿,肚子里就打起了鼓,奈何囊中羞涩,思量过去跟卖炸糕的商量商量,先赊几个炸糕,过两天挣了钱再给人家。卖炸糕的也跟崔老道认识,穷哥们儿出门在外,保不齐有个手短的时候,赊几个炸糕那都不算什么。

崔老道正要上前,这当口,打西头走来一位头裹黄巾的矬壮汉子,辫子油光锃亮,穿个镶紫边的红布兜肚,黄褂子黄裹腿,脚踩白麻鞋,粗眉大眼,两膀子疙瘩肉,身背一柄大环刀,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走路大摇大摆,脚底下迈方步。吃炸糕的几位一看,都认得这是练神拳的,那谁惹得起,胆小的赶紧躲到一旁。

【2】

一身神拳打扮的矬壮汉子来到油锅近前不走了,拉开一个架势,好不威风,瞪眼往油锅当中看了看。锅油滚沸,上边是个竹条编的油篦子,刚出锅的炸糕放在上边,金闪闪油汪汪的,不光闻起来香,看上去也勾人馋虫。他抹了抹口水,抱拳道:“我削(说)大掌柜,俺随大师兄下到天津卫,扶清灭洋保国护民,一路上只听削你这个炸糕好啊,俺得尝尝!”说完话,他也不问价儿,一伸手,拿起旁边的一双长筷子,夹起个油炸糕,狠狠咬了一大口。他口也大,一口咬下多半个。你想,刚出锅的炸糕,里边的馅儿得有多烫?他是头一次吃炸糕,也不知道该怎么吃。往常人们围在油锅前,也是拿长筷子,夹起来吹吹热气,咬一小口,见了馅儿再吹几下。他可不知道,一不打听二不问,一口咬下去,烫得他“哎哟”一声大叫,连舌头带嘴唇全烫坏了。

矬壮汉子不干了,扔下炸糕怒道:“我削你们这个炸糕怎么还带烫人的!”

卖炸糕的让人搅了买卖,心里头正没好气儿,也是不会说话,张开嘴全是较劲的话,他说:“活该你烫了舌头,想吃我们天津卫的炸糕,你啊,还得多长本事,烫上三五回你就会吃了,说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矬壮汉子怒不可遏:“你怎么削话,俺吃你的炸糕烫了舌头,还成了活该了?”

二人好一通争吵,围了不少看热闹儿的闲人,崔老道也挤在当中。要说打嘴仗可别跟老天津卫人打,卫嘴子能说,舌头板子下边压死人。看热闹儿的又都跟着起哄:“听说人家神拳功法了得,个顶个腾云驾雾,吞下符水刀枪不入,怎么倒让炸糕烫了舌头?你该不会是冒充的吧!回去找你师娘再练两年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气得矬壮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端起的架子放不下,下不了这个台阶了。

矬壮汉子斗嘴斗不过卖炸糕的,三昧火直撞顶梁门,恼羞成怒耍上胳膊根儿了,抬脚踹翻油锅,又拽出大刀乱砍。今儿不比寻常,正是没王法的年月,围观的老百姓一看动上刀了,登时四散逃窜,老婆哭孩子叫,你踩了我,我撞了你,河边乱成了一团。胆小之人见到这等情形,当时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裤裆都湿了。

卖炸糕的不知死活,还要在那儿说:“你不出打听打听,我们万家打祖辈儿卖炸糕,卖到我这儿三百多年了,买卖不大,字号不小,在天津卫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耍胳膊根儿的我可见多了,你踹了油锅不算完,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动刀?”

矬壮汉子不由分说,抢步上前,抡刀砍来,要让卖炸糕的人头落地。

【3】

河边看热闹儿的人四散奔逃,挤在人群当中的崔老道看见苗头不对,神拳拔刀砍人,真砍上的话,天津卫往后可没有卖炸糕的了。无术不成道,他是天师道的传授,五行大道,移山倒海,闻风知胜败,嗅土定军情,那是何等手段?可他这道术一辈子不敢用,命浅福薄担不住,不用都走背字儿,用了他要倒大霉。但是人命关天,又让他赶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他不敢施展道术,只伸出一只脚,绊了那矬壮汉子一个跟头。矬壮汉子让崔老道绊得往前摔倒,南运河边上有河沿儿,一尺来高的土墙,他这一个跟头翻过土墙,收不住势了,一头撞进河中。这位还不会水,落到河中扑腾了几下,转眼看不见脑瓜顶了。

卖炸糕的还没明白过来:“耍神拳的抡刀砍过来,怎么一头扎河里去了?”

崔老道连声招呼卖炸糕的:“出了人命非同小可,你还不快跑?”卖炸糕的这才回过神儿来,他的油锅让人给踹了,锅也破了,没奈何,捡了捡炸糕,拿竹篦子捧了,跟崔老道落荒而走。

河中淹死个神拳,南运河边一阵大乱。二人一前一后,跑到河口上。看周围没人了,卖炸糕的站住脚步,喘粗气说:“道长,我闲话不会讲,您了可瞧见了,耍神拳的不给钱吃炸糕,挨了烫不是活该吗,他还有理了!踹了我的锅不说,又抡刀砍人,我又没动他,他这一头扎河里淹死,可不该让我去给他偿命!”

崔老道说:“光棍不斗势力,如今官府都惹不起神拳,你一个卖炸糕的有多大能耐?你凡尘俗世待腻了,为了斗这一口气拿脑袋跟人家拼,送了性命不要紧,往后你一家老小谁来养活?全喝西北风去?”

卖炸糕的之前是脑袋一热,到这会儿听了崔老道的一番话,心里边也害了怕了,他说:“我是一根儿筋,多亏道长点拨,他要光是个耍胳膊根儿的,上我这儿讹人来,我不把他站着尿尿打成蹲着尿尿的,我都跟了他的姓。不怕他一个对一个,那叫‘光棍打光棍,一顿是一顿’!可让您了说着了,光棍不斗势力,咱穷老百姓惹不起神拳,我该如何是好?”

崔老道说:“且不要慌,过去有句话——穿衣吃饭看家伙。你卖炸糕的油锅都让人踹了,穿衣吃饭的家伙没了,你还怎么做买卖?不如在家躲一躲。天津卫不会总这么乱,依贫道所见,过三不过五,用得了三个月用不了五个月,等乱劲儿过去了,你再出来卖你的炸糕。”

卖炸糕的说:“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家里还有几担粮食,个把月不出去卖炸糕也饿不死,我听道长的,不做买卖了,在家躲这场乱子。”

崔老道说完要走,卖炸糕的死活要请他回家吃饭。崔老道一早没吃东西,有人请他吃饭可没有不去的道理。卖炸糕的住在西头,也不远,但是很荒僻。卖炸糕的两口子带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住一个小院儿。他们做小买卖的将本图利,两口子过日子,倒还说得过去。白天卖炸糕的出去做买卖,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养了几只鸡。屋后是坟头,院儿里还有个大瓦缸。刚过晌午,天色阴不阴晴不晴,到处灰蒙蒙的。崔老道走到门口,蓦地打了一个寒战。

【4】

崔老道生着一双道眼,举目看了看左右,煞是古怪。他心中纳闷儿,口上不说,抬腿跟卖炸糕的进了门,只见卖炸糕的院子是很一般的小三合院儿,比不得八大家的宅子,土坯房木板门,但是收拾得很整齐,与一般老百姓的屋子没有两样。崔老道先看的是这口缸。以前住家院子里放一口大水缸,那可太常见了。天津卫几乎没有井,打出井水也是咸的,吃挑水吃了几百年。房前屋后放口缸,既可以吃水,又可以防备火患。老百姓还愿意在水缸中养鱼,放几条鲫鱼在里边。那年月没有自来水,河里井里的水中都有鱼。那时候的人们不懂什么叫干净,赶上夏更天,拿个瓢舀起缸里的凉水直接喝,也不见谁闹肚子。

缸是寻常的瓦缸,如今少见,以前凡是院子,里边都有这样的瓦缸。崔老道往水缸中看了看,活泼泼一条大鲫鱼,二尺多长。可不作怪,鲫鱼个头小,谁见过这么大的鲫鱼?又看院儿里的鸡,当中有一只大公鸡,其余全是母鸡。公鸡全身都是白的,没一根杂毛,鸡头上顶个大红冠子,红是红,白是白,那叫一个好看。崔老道暗暗咂舌,心想:当真少见!

卖炸糕的做小买卖,一个炸糕三个大子儿,但是将本图利,三个大子儿可不都是挣到手的。炸糕的油要钱,做炸糕的江米面和豆馅也要钱,全凭货真价实,东西地道,买的人多,挣的钱多说是一分利,卖三个炸糕还挣不上一个大子儿,挣一份辛苦钱,还净是赊账不给钱的。摆摊儿卖炸糕,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俗话说:“地有准、天没准。”赶上刮风下雨,卖不出去的炸糕全得折手里。要不怎么说做小买卖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过这个卖炸糕的对崔老道很殷勤,可能也是作兴崔老道。他拽上崔老道,进了门立刻叫他老婆出来生火做饭,好生招待道长。

崔老道说:“可别这么麻烦,要么下次不敢来了。”

卖炸糕的说:“道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崔道爷是贵客。应了句老话‘贵客临门,米涨三斗,财添十贯’,您了也别见外,快往屋里请。”

崔老道听卖炸糕的这么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贫道叨扰了。”

二人进到堂屋坐下,卖炸糕的老婆到外边和面烙饼,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这碗饭,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心想,卖炸糕的挣一份辛苦钱,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到处兵荒马乱,保不准什么时候要打仗,谁家有粮食不留下自己吃,为何请他一个批殃榜的穷老道来吃?崔老道虽然经常去河边吃他的炸糕,但是有买有卖,有赊有还,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儿个请他到家中又吃又喝,这么作兴他,想必是有求于他。至于他崔老道会干什么,那不是明摆着吗?他想到这儿,问卖炸糕的:“家里边有没有怪事?”

卖炸糕的挠了挠头,不明白崔老道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啊。”

崔老道说:“你仔细想想,当真没有?”

卖炸糕的说:“是没有啊,穷老百姓过日子,鸡不跳墙、猫不上房,没有出奇的玩意儿。”

【5】

崔老道说:“你家中太平无事?贫道看走眼了不成?”

卖炸糕的说:“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天津卫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这个小买卖,挣钱多少不说,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于饿死。早上出摊儿,过了晌午回来,买卖好了吃干,买卖不好喝稀,几十年来天天这么过,能有什么怪事儿?”

崔老道说:“问句不该问的,你找贫道上家里来,光为了吃饭?别抹不开面子,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卖炸糕的说:“早想请道长来家中坐一坐,奈何没个由头,今天正好遇见,可不赶巧了吗。我也不瞒道长说了,我这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来越少。我那个炸糕没走样儿,手艺上不能对不起祖宗啊,可是买卖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说我在河边卖炸糕,招谁惹谁了也行,没招过谁没惹过谁,油锅让神拳给踹了,三五个月做不成买卖,找谁说理去?我的家中虽然有些存粮,那也架不住只出不进不是?我们两口子觉着,是不是阴阳二宅有不对的摆设,挡了财路了?这不,就请道长过来给看看。”

清朝末年,天下大乱,黎民百姓,皆有倒悬之苦。天津卫那还是好的,前两年一场大旱,乡下饿死了多少人?卖炸糕的眼光浅,以为吃他炸糕的人少了,只是他买卖不行。其实国运衰败,大势如此,老百姓免不了不受连累,岂止他一个做小买卖的不行,城里边多少大买卖都没了。

崔老道说:“别胡思乱想了,赶上这么乱的世道,你有口安稳饭吃,还不知足?你出去瞧瞧,逃荒饿死的有多少?况且,贫道看你这几间屋,不仅没有挡财路的东西,还有一龙一虎保你的平安。屋中摆设也稳妥,切不可任意搬动。”

卖炸糕的说:“道长取笑了,我这破屋土墙,还有龙有虎?我们家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崔老道抬手屋外一指:“那不是……”

他的话刚说一半,卖炸糕的老婆端上了饭菜。这饭菜可真不含糊,烙了饼,熬了鱼,又炖了只鸡。烙饼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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