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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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汉兄弟回家睡觉了,俞上泉又站在湖边望水。老贺一动不动地蹲在俞上泉身后,近晌午时,道:“最好把‘人间为何是佛境’的话头改成‘我为何是汉奸’,因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处。按禅宗理法,话头越刺激,越能开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没有刺激了。我为何是汉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贺愕然:“你为何是?”俞上泉:“生来就是。”
老贺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疯了。”
八仙桌上的墨迹并未擦去,老贺将桌面拆下,用一块红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贵小贵用院中木料锯出一个新桌面,要涂漆的时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涂漆两天后才能干透,两个月才能散味,在这样的桌上吃饭,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于在吃油漆。他建议,不涂油漆,在桌面上铺层布就可以了。
大贵小贵询问老贺,老贺询问俞母,俞母言:“我的儿子从不挑剔饮食,他这么说,实属反常。”老贺长叹一声:“妹子,他……当然是反常的。”
老贺嘱咐大贵小贵:“照他的意思办。”
吃饭时,小贵问俞上泉:“不是也有木头味么,你怎么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还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盖住木头味?”小贵不敢接话,俞上泉:“吃饭是人生大事,还是要讲究一点,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饭?”
老贺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办。”
清晨时分,俞上泉状如常人,中午过后,神志逐渐紊乱,到晚上情况变坏,总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贺家主房的对面,有一栋碎石房,内分两间,外间二十七平米,住着老贺的七十一岁的母亲,加了张床后,俞母住在这里。内间不足十平米,有门框而无门,一道布帘相隔,俞上泉住在这里。
老贺特意在内间门框挂一串佛珠、一把拂尘,在乡间的概念里,疯不是病,而是中魔,须用法器震慑。每当俞上泉走出内屋,悄悄开外屋门时,老贺母亲会喊一声:“泉啊!”俞母会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时只是坐在院中,有时则出院。村长家在村内要道上,俞上泉经过时,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总会惊醒,喊一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应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村长坐在藤椅里,晚上盖一条毛毯御寒,俞上泉走过后,俞母会小跑上来致歉:“村长,我的孩子从不骂人,他是疯了。”村长:“没事!我心疼这孩子。”俞母:“村长,还是回屋睡吧,外头凉。”村长:“我坏了。”
没有人告诉过懒汉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懒汉兄弟的家是他出游的第一站,直闯入懒汉兄弟家,叫他俩起床,懒汉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上泉自感无趣,也就走了。之后他会在积水洼边散步,口中念念叨叨,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俞母知道他念的是“人间为何是佛境”。
也许两小时,也许一小时,俞上泉会停下,候在暗处的俞母会走上前,说:“回去吧。”他“嗯”一声,老实跟着母亲走了。回去时,老贺主屋的灯总是亮的,待母子俩入了碎石屋,方才熄灭。
索叔是鳏夫,常找老贺喝酒,每次都带着女儿索宝阁。老贺会对俞母说:“叫你儿子来,见见人,对他的病有好处。”俞上泉来了,坐在墙边马扎上,嘴里念念叨叨。索宝阁会搬椅子坐到他身边,道:“大哥,咱俩说说话吧!”
俞上泉最多瞥上一眼,犹自念叨不停。但有一天,他突然对索宝阁说了句:“你,漂亮。”引得索宝阁发出一串笑,音量之大令喝酒的老贺感到心惊。索宝阁叫声:“你太腼腆了!”撅起掌根,在俞上泉的左肩狠打一下,扭身奔出屋去。
老贺跟索叔碰杯,道:“你的女儿怎么了?”
索叔一口干了,道:“怀春了。”
三天后,老贺带俞母去了索叔家,索叔摊牌,表明女儿喜欢俞上泉。俞母诧异问:“喜欢什么?”索叔:“气质好。”老贺叫道:“他都疯了,气质怎么会好?”
俞母蹬了老贺一眼,说:“在棋上,我儿子是天下第一,气质当然好,这姑娘有眼光。”
索叔表示他家是贵族,女儿决不会嫁给俞上泉,希望俞母知难而退,迅速带儿子离开此村。俞母气得说不出话,老贺批评索叔:“是你带着女儿来我家逛荡的,又是你女儿看上人家的!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表示俞母如果拿出三千块钱作聘礼,他可以自降贵族身份,把女儿嫁给俞上泉。俞母又气得说不上话,老贺批评索叔:“也许你家祖上是贵族,但你现在是个农民。你女儿嫁给俞上泉,不是下嫁,是高攀!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说:“我张口要三千块,是高了点,但我女儿也有嫁妆,是三十一张熊皮!没有三千,也值个二千吧!”
老贺对熊皮大感兴趣,索叔抬出一张,铺开后撑满屋内空地。俞母一口气缓上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这质地……又是整张的,一张起码四百块……虽说战时卖不出这个价,但三十一张,你要三千块不贵,卖么?”索叔涨红了脸:“你要一次付清,我就卖!”
俞母表示现在就回上海市取款。索叔登时兴奋:“开国一等公的家底传到我这代就剩这批熊皮了!你的便宜可占大了!哈哈!”突然变了脸色:“等等,我女儿怎么办?”
俞母一愣:“你女儿?”
索叔:“对啊,你买走了熊皮,我女儿就没嫁妆了。”
俞母:“你的意思是,我买了你的熊皮,你还要把女儿送给我?”
索叔:“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熊皮不要钱,我还把女儿送给你……老贺,我怎么觉得我吃亏了?”
老贺在一旁听得明白,道:“二位,你俩今天坐在一起,不是谈买卖,是谈儿女的婚嫁!搞搞清楚!”俞母:“熊皮可以买,他女儿没法要。”索叔怒吼:“太猖狂了。你侮辱大清贵族,是要杀头的!”
经过老贺一番劝慰,俞母致歉,说自己祖辈在福建做生意,刚才可能商业遗传爆发,一时失控。索叔致歉,说女儿闹了三天,非俞上泉不嫁,如果谈不拢这门婚事,就要去陕北了。
俞母深表同情,说俞上泉在日本已有妻子,索叔女儿只能做妾,有辱开国一等公后代的身份。索叔急得捶脑门,老贺将俞母拉到门外,说:“男人接触女人,肯定会心情愉快——这是人之天性。你儿子跟索家姑娘交往,没准病情就缓解了!”
俞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不能害索家姑娘。老贺:“要说自私,你比不过老索。我不相信他是一等公后代,但他的确有政治头脑。他看上你家在日本的地位,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你家决不可能娶一个村姑,你儿子犯疯病的时候,是他家高攀上你家的唯一机会。”
俞母:“万一我儿子病好不了……”老贺:“他这种有政治素质的人,算得比鬼还精,早看出你儿子是大贵之相,不可能久困噩运,就算我治不好,也会在别的机缘上好起来。’
俞母:“要真好了,这个村姑也跟我儿子不合适啊。”老贺:“唉,你考虑得太多了,咱们可以跟他玩政治啊。”
老贺带俞母回到屋里,对索叔说:“基本同意,唯一的问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过时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女儿先跟俞上泉交往,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谈婚嫁——这是时代潮流,不可违逆。”
索叔勉强同意,唠叨了一句:“自由恋爱——谁发明的?明显对女孩不利啊。”
第二天上午,老贺带俞上泉散步时经过索家门口,忽然酒瘾大发,非要进去跟索叔喝酒,俞上泉跟人索家。
老贺和索叔在主房喝酒时,俞上泉坐在墙边板凳上,犹自念念叨叨,老贺急了:“我的酒兴都被你破坏了!去,到东厢房找索宝阁玩吧!”
索宝阁穿一套粉色衣裤,坐在东厢房门口的马扎上嗑瓜子,见俞上泉走出主房,将手里瓜子皮甩了一地,扬臂唤道:“来啊!”
主房内喝酒的老贺听到这声唤,与索叔碰杯:“太豪放,会把人吓走的。”索叔一口干了:“少说,三百年前我们满人正是凭着这股豪放劲打下你们汉人的江山。”老贺:“搞搞清楚,不是你们打下来的,是那时候汉奸多。”
索家是北方民居样式,东厢房砌着火炕。索宝阁一跃上炕,招呼俞上泉坐上来。炕桌摆着笔墨纸砚,亮着一册字帖,是王献之的小楷《洛神赋十三行》。黄色毛边纸上有几串粗豪字迹,是索宝阁临写的。
俞上泉叹道:“你把王献之的字写成颜真卿的了。”索宝阁叫道:“我就知道你懂!你教我写字吧。”跪行过来,贴在俞上泉身侧。
俞上泉拈笔舔墨,写下一字。索宝阁:“这是什么啊?我知道了,是草书写法的‘成’字!”俞上泉:“不是汉字,是梵文的‘阿’字。”
索宝阁痴痴笑了,道声“啊”,瘫靠在身后的被垛上。她是北方体格的女人,高大丰满。俞上泉扭头看她,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索宝阁嗓音含混:“你说说这个‘啊’吧。’
俞上泉调过膝盖,正对着她,道:“佛教寺院戒律繁多,男有二百五十条,女有三百四十八条。而对于密法修行者,只有一条,就是这个阿字。阿字读长音,有豁然开朗、顿悟本来之自觉,阿字读去声,有追悔自恨、毅然禁绝之自觉,阿字读上声,有遇事凛然醒彻、洞察因果之自觉。”
索宝阁:“戒不是不该干什么吗?”俞上泉:“自觉,是最大的戒。能自觉,所行自然都是应该的。”
索宝阁坐起身,皱眉思考,忽然破颜一笑:“我觉得我喜欢你。”伸手托住俞上泉左腕,掂了一下,迅速撤开,道:“我应该么?”
俞上泉语气坚定:“应该。”索宝阁顿时两腮红涨,缩在被垛上。
正在喝酒的索叔一阵烦躁,问老贺:“这么长时间了,我要不要到东厢房看看?”老贺向门外一瞥,道声:“晚了。”
只见东厢房的门打开,俞上泉拎着索宝阁的手走出来,索宝阁喊声:“我俩去水边遛遛。”便低下头,任俞上泉领出院门。
索叔眼中含泪:“我女儿走路向来是蹦蹦跳跳。从没走得这么老实过。这小子一定占了她的便宜。”老贺举杯相碰:“祝贺!你的家族复兴,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索叔落泪:“我没想到这么顺利!连个过程都没有……”
老贺:“搞搞清楚!三百年前你们满人打下汉人的江山,正是凭得这股豪放劲。”索叔:“不!我们打不下,是汉奸太多了。”老贺登时怒了:“你埋怨我?”
索叔甩去脸上泪珠,举杯相碰:“你没养过女儿,不懂我现在的心情。”老贺心软了,一口干下:“说实话,我原本是想把你家闺女留给我大儿子的,但我心疼俞上泉是个天才,不愿他这么毁了。我的付出比你大,赔上了一个儿媳妇啊!”
索叔被感动:“想不到你也有付出,咱老哥俩真是一条心……等等,宝阁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儿媳妇了?搞搞清楚!”老贺:“不说了,喝酒。”
索宝阁在积水洼前喊着“阿”字的三种发音,俞上泉站在她的身后,神色阴冷。索宝阁转过头,痴痴笑了:“你眼光太凶了吧?”俞上泉致歉:“我有病。”
索宝阁跑来,肩头碰一下俞上泉,道:“你也喊喊阿字吧,心情会好的。”俞上泉:“不用喊,阿字之音不是喊了才有的。”索宝阁:“不喊怎么会有?”
俞上泉:“喊了才有,不喊便没有——这是缘分的聚散,但有一种东西不需要缘分,依然存在,就是这个阿字。你现在不喊,看看阿字有没有?”
索宝阁朝水站片刻,回头浅笑:“真有。”俞上泉:“假有。你刚才喊了阿字,你现在体会到的只是你意识的惯性。”索宝阁又对水站半晌,回头一脸愁容:“怎么才能分辨出是意识的惯性还是真的阿字?”
俞上泉走上前:“阿字本不生,无需分辨。能分辨的,不是阿字。”
索宝阁叹道:“你把我搞晕了。”言罢头一歪,跌入俞上泉怀中,但前额撞了俞上泉胸口一下,便猛地挺腰蹿出,皱鼻一笑,沿水边跑开。
在索家喝酒的老贺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是俞上泉的《大日经》,翻到一页:“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学密法——其相清白、广首长颈、额广平正、其鼻修直、面铺圆满——俞上泉不就是这样么?”
索叔想俞上泉的确肤色白皙、高额长颈、鼻梁挺拔,道:“嗯,不错。只是他太瘦了吧?称不上‘面铺圆满’吧?”老贺:“你不懂就别说,面铺圆满指的是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