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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日坛城-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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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远晨怒斥:“别假装自己是讲究人了!”索叔嘿嘿笑了,从后腰掏出一柄牛耳尖刀,一根皮条。他将狗尸绑在松树上,开膛破肚,一会儿叫声“什么呀”,割出一块东西,握在手里,跑来给俞母看。
    那物由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白蜡药丸大小,划开膜,见是个色如红玛瑙、形近六棱体昀硬块。此物名狗宝,俞母点头,叫平子收了。
    按俞母嘱咐,段宅佣人跑到村后割了根竹子,取出竹管内壁的薄膜,此物名竹衣。竹衣切割成火柴盒大小的长方条,用盘子盛好。
    在段宅书房,俞母研墨一样将狗宝研开,没有血腥味,反似荷花清香。以毛笔蘸之,在竹衣上画符。
    平子将符探在俞上泉唇缝中,或许是竹衣爽口,昏睡中的俞上泉双唇轻动,将符吸入。
    连食三符后,俞上泉眼睑下的惨青色褪去,哈出一口声,张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被绑着,他没有挣扎,缓缓问平子:“我这是怎么了?”
    顿木走过来,道:“可以把棋下完么?”
    俞上泉:“有棋,当然要下完。”
    棋局已是终局,近乎铁板一块,林不忘胜势不可动摇。难怪顿木坚持下完,这样没有余地的棋,如还要拖延,有损棋道尊严。俞上泉被吞下两条白子,一条三子,一条五子,卧在黑棋阵势里,如一对溺水而亡、陈尸岸边的母子。重坐于棋盘前的俞上泉,是孩子般的无辜眼神,似乎别人说这盘棋是他下的,是冤枉他。在棋盘前一贯低眉的他,高扬起头,观战席上的众人皆随他的视线,看向屋顶西北角。
    西北角空无一物,室内响起吧嗒嘴的声音,众人重看俞上泉,发现他仰头并非要看什么,而是在回味口中滋味。
    俞上泉:“我刚才吃了什么?能再给一份么?”
    端来三片写着红符的竹衣,俞上泉含了一片,示意够了。竹衣不舍得吞下,在口中搅动,腮部时而凸起一块,如沙漠起风后变幻不定的沙丘。
    他终于打下一子。看到这一手,顿木向炎净使个眼神,示意他代替自己主持赛事,悄然离开棋室。
    怕出声影响对局,没让佣人收拾庭院。断树窝在地上,狗尸仍绑着。
    顿木走到一棵松树后,解下腰带悬于高枝,下端结圈,将头探入,状如上吊。脖子套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脑袋抽出,舒了口气。
    端正神情后,他转身向院墙,道一声:“让你笑话了。”院墙下站着一个穿兜带裤的花工。花工以流利的日语作答:“你早看见我了?”
    顿木:“嗯,我刚才心情糟糕到极点,没有心力在乎你。你是日本人?”花工:“只是年轻时去过日本。教我园艺的老师叫小角平空,没有名气。:”
    有些内心的话,仅能讲给平凡的人听。顿木掏出一个镶金烟盒,递给花工一根细管小雪茄,说是土肥鸯司令的特供品,他请自己下指导棋时送的。
    花工不以为然地拿过抽了,更令顿木宽慰。我内心的话说给他吧,说给他,等于说给了石子沙砾,他听不懂,不用负担。
    顿木也点上一根雪茄,惬意吸一口,说上吊是自己多年的习惯,每当看到一盘原本精妙的好棋,终局却出现拙劣之手,便感到是一个花季女子被流氓玷污,或是一张名画沾上菜汤……内心的厌恶,只有用虚拟上吊的方式方能缓解。
    花工被雪茄的味道打动,专注地吸着,对顿木的话似听非听。顿木惬意说着:“屋里下棋的两人都是我的弟子,此局是我大弟子的好局,轻妙自在!按正常次序了结,他将赢三目。但我的二弟子精神上有问题,他下了棋院初等生也下不出的一手,损了四目!”
    眼显痛苦,顿木长吸一日雪茄,继续说下去:“大弟子将以七目获胜,但围棋不是赌博,不是赢得越多越好。三目之胜比七目之胜更有价值!俞上泉大失水准的败招,玷污了整局棋!原本,这局棋可以成为艺术品的!”
    花工沉浸在雪茄的享受中,道一声:“很好,我该干活了。”
    为感谢他听自己说话,顿木将整盒雪茄倒给了他。花工用腹前布兜接住,道:“能把烟盒也给我么?”顿木一愣,随即笑了,将镶金烟盒扔入布兜。
    花工也不感谢,沿墙边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顿木竟有依依不舍之情,觉得是难得的倾诉对象。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顿木转头,见炎净经过绑狗尸的松树,踱步过来。顿木:“棋下完了?”炎净点头,递上两张棋谱记录纸。顿木叹口气,摆手表示不必看了。
    炎净神色萧索:“还是看看吧,林不忘被降级了。”
    顿木离开棋室前俞上泉下的一手棋,确实损四目,但黑阵中早死的八枚白棋借此还魂,经过巧妙勾连,反吞下两枚黑子。林不忘输三目。 炎净轻语:“鬼手!” 顿木一脸严肃:“这样的棋不是我教出来的。在你们本音堕一门看来,这便是棋之邪道吧?”
    炎净:“称邪,尚早。暂称为药物不可思议吧。”
    佛说有四大不可思议,物质不可思议、众生因缘不可思议、神通不可思议、药物不可思议。俞上泉吃的符便是药物不可思议。
    唐密吸收少许道家法术,其中有食符长寿法,将画的符吞食。但用朱红颜料写在黄表纸上的符,实在难以吞咽,硬吞则伤胃。有人将符烧成灰,以热水冲服,虽然方便吞食,毕竟还是荒诞。
    炎净:“今天我才知道符是用狗宝写在竹衣上的!道家的真传果有智慧。”
    牛的胆结石称为牛黄,是珍贵药物,可解毒醒脑。狗宝是狗的肾结石,十分罕有,功效在牛黄之上。竹衣是润肺清火的良药。俞上泉吃了狗宝竹衣,癫狂减退,进入深层竞技状态,符合医理。
    顿木:“你怎么办?该直接跟俞上泉下棋了?”
    炎净:“众生因缘不可思议。棋不是我想下就能下的,正像俞上泉不是我们想让他输他就会输的。”
    
    26。南美
    
    林不忘成为被俞上泉降级的第三个人。大竹减三被降级,是与俞上泉的巅峰较量,输得堂堂正正;广泽之柱被降级,是广泽三盘弃权;林不忘作为成名多年的老资格棋士,与疯了的俞上泉对局,本有“胜之不武”的嫌疑,竞还被降级,便招世人耻笑了。
    前多外骨请林不忘去日租界喝咖啡,林不忘依旧盘头,换了身白色西装,左耳挂着口罩。每当心情沮丧,便要穿白色衣服——这是许多棋士的习惯。着白衣与泡热水一般,有生理效果。
    为何人会觉得咖啡热于茶?因为咖啡的色彩更重?两人无言品着咖啡,前多眼光一转,看向窗外。窗外,西园春忘又挨打了,他的“日本人!去南美!”的布条正被焚烧。
    林不忘正闭目,让咖啡冒出的热气熏着眼皮。窗外,西园的脸上挨了一皮鞋,鼻血如两根粉条,滑落胸前。
    打他的是三位日本青年,头上绑着写有“努力”字样的白布条。其中一人停止了动作,警觉地看向身后。身后,站着一位穿白西装、盘发、戴口罩的人。
    另两个青年也转过身。前多追到林不忘身后,表情紧张。青少年的暴力极为可怕,因为他们全无顾忌。
    林不忘口气虚弱:“知道你们头上‘努力’两个字的来历么?”青年一愣,林不忘继续说:“这是密宗用语,不是用力,是‘专注’之意。空海大师回归日本,他的老师惠果阿阁黎的临别赠言是‘努力努力’,你们应该专注自己,而不是殴打别人。”
    三个青年均皱眉,显然理解他的话有些困难。林不忘补充说明:“你们配不上你们头上的‘努力’二字。”三个青年大骂混蛋,冲了过来。
    林不忘一挽袖口,露出左小臂。三个青年视之如视蛇,本能地缩回半步。
    左小臂上有一块强健得凸出的肌肉,蛇腹般收缩、舒展。前多视之,亦有恶心之感。
    为首青年骂一声,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掰开。林不忘眼神中有了难得的笑意,上臂袖中滑下一块白光,贴在小臂凸出的肌肉上。
    为首青年抡刀上前,却觉一只白蛾子扑面冲来,本能地甩手驱赶。白蛾钻过手指,贴在脖子上。青年回手一拍,感到手心黏热,心下宽慰,想是拍死了蛾子。
    他甩手把掌心的死蛾子掸落,随即听到一阵蛾子急扇翅膀之声。没拍死?他转头,看到一弯血柱射到另一个青年身上。
    他颈上的动脉血管被割破,飞蛾扇翅之声消失后,他倒下。
    活着的两青年跑得不知去向,西园自地上坐起,见脚前有一块正方形的刀片。
    林不忘和前多走入法租界时,前多说:“你杀了他。他是日本人。”林不忘回答:“日本人从来是杀日本人的。林家是贵族,有杀贱民的特权。”
    这项特权在明治维新后便废止,前多不想争辩,轻叹:“他不见得是贱民。”林不忘低吟:“物情骚然,难保中庸。乱世里,错了也就错了。”
    他俩在法租界咖啡馆中坐了三个小时,喝下六杯咖啡,未有一语。他俩一直在偷听邻座两位法国青年说话,说的竟是日语。
    法国青年的桌上摆着数本杂志,其中有东京棋院出版的《棋道》。法国青年甲:“他的眼里有着阴冷的光,胜利者特有的阴冷。他的脖子细长洁白,具有少女一般清纯的特质——天呀,日本人竟然这么写他们的围棋霸主。”
    前多心知那是新触觉派小说家丹始凉诚笔下的俞上泉,《棋道》杂志有聘请新锐作家写观棋散文的传统。
    法国青年乙:“不要误会,日本人说一个人像女人,并不是真的说像女人。日本文化精致雕琢,具有女性气质,所以日本人形容一个东西好,总是不自觉地写得近乎女性。他们写一个三百公斤的相扑手,也用少女来比喻。哈哈。”
    法国青年甲:“日本人是最不具备浪漫性格的民族,浪漫首先是向往大空间。日本人只喜欢小空间,对大空间感到不自在,他们的礼品盒、饭盒、居室都是越小越安心。”
    法国青年乙:“是啊,很难相信侵略中国这样的事是他们干出来的。”
    法国青年甲:“一个民族能不能侵占大空间,是由这个民族的语言决定的。中国话几乎没有语法,四处蔓延,随意转化,是对无限事物的无所谓态度。日语的语法过于繁复,是对有限事物的严格划分,用说日语的思维是无法把握中国大地的。”
    法国青年乙:“是啊,咱俩用了两年的时间学汉语,至今无法通读一份中国报纸,而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说流利的日语,越严格的东西越容易掌握。”
    法国青年甲:“我研究了一年围棋,未能发现围棋在哪方面比得上国际象棋。棋类游戏无非是数学思维,日本从来没有第一流的数学家,我敢肯定在两年之内,我将称霸日本棋坛。围棋作为一门低劣的游戏,将被历史淘汰。” 林不忘戴上口罩,掏钱包要结账离去,但他又摘下口罩,反手敲一下法国青年甲的椅背,道:“日本的围棋高手我是一个,想跟你下盘棋。”
    法国青年甲诧异回头:“可以……但这里没有围棋。”
    前多一阵激动,叫道:“有纸有铅笔,就可以下棋了!”
    吧台小姐提供一张二开黄板纸,前多在上面画了棋盘。凭空所画,而横纵间距犹如尺量。少年时代在找不到棋盘的地方,他常用这种方法过棋瘾,一入画三角一人画圆圈,等于黑子白子,被吃的棋子涂成实心黑来表示。
    林不忘用铅笔尖刺刺手心,道:“先摆上九个子吧。”
    让九个子,是对刚学围棋的小孩才有的事。法国青年甲抗议:“绝对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让我九子还能赢的人!我在欧洲已经研究了一年围棋,我知道围棋该怎么下。”
    法国青年乙帮腔:“他是世界范围里国际象棋的前二十名,五次获得法国公开赛冠军,还是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
    林不忘眼中有了敬意,询问姓名。法国青年甲自豪地说:“拉克斯!”
    林不忘点头:“你是天才……九个子!”
    拉克斯制止另一个青年再出言抗议,仰脸一笑:“世界上没有可以和国际象棋媲美的棋类。如果你坚持九个子,好吧!输了,要接受教训。”
    他在纸上画了九个三角。
    半小时后,林不忘俯上身,涂着纸上的三角,连涂十几个,停手问:“都要涂黑么?你是数学博士,应该算得出你死了多少子吧?”
    拉克斯转身向柜台喊:“美女,再给一张纸!”
    咖啡馆亮灯时,地上摊了七张纸,都有一行涂黑的小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离去,前多跟随出门。
    两人行出咖啡馆三十多米,拉克斯追出来,以流利的日语喊道:“看来围棋蕴含着深奥的战略,西方人不知道这种艺术,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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