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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京城十案-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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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新鲜,但表情新鲜。

警察是早上八九点看见他的,当时也没在意。这位发现警察瞅他,还回过头来使劲看两眼,跟相女婿似的。

看得多了,马天民同志没把他当回事儿 …… 一眼就明白,这位,跟犯法是不沾边的。肯定是东北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您看那衣裳领子就明白。那中山装上头还带着死褶呢?多半是到北京时候,在卧铺上换的,要给北京一个好印象。来趟北京,压箱底的衣服都得穿出来。不过八十年代初的火车上,可没洗澡设备,你衣服是新的,脖子上的汗不给面子,用不了半天,就这个情况了。

顺便说一句,那年头,八十年代初期,来趟北京是了不得的事情。东北有一位管教干部,去了北京回去,进门就揪一个北京老犯出来 – 你妈X;你小子敢耍我?谁说天安门底下安轱辘,一到晚上就推回去的?溜溜骗了我三年啊。。。

想想三年里,这位都坚信天安门是昼伏夜出的东西,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

他盯警察干吗? – 那是人家要看明白首都警察什么穿戴什么打扮,回去给乡亲们学舌呢。

他要知道后来得看多少天警察,肯定犯不着现在这么认真。

马天民一乐,拔高了胸脯接着巡逻。

等到十一点钟转回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 – 这人怎么还在这儿呢?

有心问问,看这位对着北边一个劲儿的瞅,好像没心思理自己。正这时候一个大妈问马天民附近有没有卖驴肉火烧的,一打岔就把这档子事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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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就是这位公子要吃驴肉火烧吗?

中午吃饭,打个盹儿,下午马天民接着巡逻,冷眼一瞧,唉。。。这位怎么还没走呢?!

只见这位还站在老地方,两条腿跟站桩似的,看那意思从上午连窝都没挪。别的没变化,就那俩眼睛都瞪得跟包子那么大了。

这人肯定有事儿。警察是个热心的,就想上去看看能帮什么。这一迈步,马天民又犹豫了。

怎么回事儿?

这位站的地方不合适 – 他正站在站前广场边的马路牙子上。

火车站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民警的,一个是北京治安民警的。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两者的交界线就是这马路牙子。

马天民是治安警,一看,嘿,您站那儿真会挑地方,我去管正好越权,要不我找个铁路的警察来?

刚一踌躇,忽听后面有人喊 – 抓小偷!

马天民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只见一帮人,举着被褥卷,旅行包,正围着什么咬牙切齿呢。

“有理说理,我是警察,别打人!”马天民噌就窜过去了,他知道那是把小偷围上了,得赶紧去,稍晚一点,打出人命算谁的?

一边喊,一边跑,一边还冷不丁地回了一下头,正看见那位抬起袄袖子擦眼睛 …… 马天民心理咯噔一下 – 那大个大老爷们,批里扑哧掉眼泪,这肯定是有大事儿!

好容易把这一帮人摆平,再抬头看,那汉子已经找不着了。

旁边修鞋的告诉他 – 自己个儿奔派出所了,我看象媳妇跑了。。。

媳妇跑了?不对,我看比媳妇跑了还伤心。马天民摘下帽子吹吹,朝派出所方向走过去了。

一进门,正看见那汉子坐在椅子上,哭得哞哞的。旁边所里唯一的女警察正拧了条毛巾递过去:“安书记,您擦把脸。”



马天民进来,旁边人都跟他打招呼 – 前边说了,北京站俩派出所,这边是铁路的,马天民是治安的。他来,属于兄弟单位来人 – 虽然这兄弟单位没事儿一天来三回,赶上聚餐说不定还带来俩联防,那毕竟也是兄弟单位,跟自己内部的不一样。

这一不一样,那位“安书记”误会了 – 他以为来的是领导。

只见这位呼一下站起来,对着马天民扑通就跪下了,当当当磕头,嘴里说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意是警察同志求你了,帮我把钱找回来吧,把姐夫他们都抓起来。。。

马天民赶紧扶他,心里倒吸一口冷气 …… 以他的经验,这人要是哭,问题还有的商量,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哭,车轴汉子看着你两眼冒火似的,一磕头满屋子闹地震的主儿。

他丢了什么?马天民问所里的民警。

那女民警轻声说:“他丢了一台拖拉机。”

“啊?”马天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北京站口丢什么都有,但是丢拖拉机¥%##¥#¥#这种玩意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这位安书记,是黑龙江勃利县的一个大队书记 – 这个地方当时地势辽阔,人口稀少,你别看老安只是一个大队书记,他管的地盘要在日本不比一个市小,在当地也是一跺脚四方响应的人物。这块地方土地还特别好,后来侦破此案的一名侦察员回忆说:“去了才知道,难怪当初小日本那么想要东北这块地方。这儿实在太肥沃了。搁谁谁都喜欢,东北大馒头太好吃了,香!” 这地方的庄稼地,种什么长什么,一个人能摊几百亩地,照当年的标准娶不上媳妇的也能划地主。

就是因为土地太多,太好了,出问题了。

因为土地虽好,人不够,庄稼收不过来。八十年代初期,农业开始搞承包,大伙儿种地都有积极性,众乡亲一合计,最后有人出招了 – 咱们凑钱买个康拜因吧,那玩意儿一开起来你就可以睡觉了,睡醒了调回头来接着睡,一天的活儿,睡两觉就干完了,晚上回家跟老婆乐和一宿不用打盹。

说完了有人问 – 你哪儿有老婆啊?

回:俺直接把康拜因当老婆。

瞧,能跟康拜因乐和一宿,东北人是不是个个有赵本山的素质?

慢着,那位说了,啥叫康拜因阿?

东北农民问了 …… 酱紫你知道是啥吗?走召弓虽你知道是啥吗?嘿嘿,这回也轮到俺们教你咋说话了 – 康拜因阿,就是bine的意思。。。

嗯?这还是八十年代的东北农民吗?好像当时农村小学一般不教英语。

还真不是吹的,虽然网上今天说康拜因很少有人明白,当年的东北农民对它却耳熟能详。

当年叶永烈先生写过一部脍炙人口的《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 – 小灵通在未来市的大田里,看见一个怪物拉着宽宽的犁铧一路行来,后面的田地就自动插满了秧苗。眼看这家伙慢吞吞地直奔田埂而去,小灵通大惊,喊话无效之后上去一阵乱扳乱拉,终于把这个“危险”的机器停了下来。

小灵通当然错了,这种怪物是带自动驾驶仪(估计是GPS)的,自己会拐弯。。。

所谓康拜因,是一种大型农业机械,耕地,插秧,播种,洒药,收割,除了没有GPS以外,一切都和这种怪物差不多,是东北农民干活的好家什儿。

当年美国红色农业专家韩丁到中国,推动的三件农业大杀器 – 康拜因,喷灌和免耕法,此物排名第一。

说来神秘,其实这东西的构造并不复杂,前面是一个拖拉机,后面带着播种机就能干播种的活,带着收割机就能干收割的活,和玩具市场流行的变形金刚异曲同工,可以极大程度代替农民的手工劳动。现在有的材料把康拜因只称为“联合收割机”,好像是有点儿片面化了它的能耐。

多说一句,既然如此好,康拜因怎么只在东北使用得多呢?

这不奇怪,康拜因虽好,但也有缺点 – 第一,它横行无忌,故此只适用于大块农场,碰到小地块或者梯田这种地貌,它就无能为力了;第二,它需要在田间预留行进通道,对于惜土如金的中国农民来说,这是个令人心疼的浪费;第三,它毕竟是机械化作业,比不得我国农民的传统精耕细作,是要有点减产的。

老萨怎么知道这些?很简单,萨娘当年就是干农机的嘛!那时候萨娘刚调回北京不久,三十几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她的同事也差不多。虽然十年浩劫让大多数人生疏了业务,但一旦投入工作,这帮中国人的本事即便是作为朋友的韩丁也没想到。比如韩丁带来的脱粒机,核心部件是个满身是刺的钢辊,这边进去老玉米,上面的玉米粒立即被钢辊上的尖刺抓住,那边出来就是玉米豆 – 和“剥光”了的玉米秸,端的神奇,不过售价也让人吃不消。这种带钢刺的辊子我国没有生产设备,看来不得不进口美国的了。结果萨娘他们弄了个黑铁轴,叫个焊接青工不断对着上面电焊,一点就是一个尖刺,一会儿功夫就把美国带专利技术的玩意儿给做出来,造价等于进口的千分之一。韩丁先生抱着这铁辊转了三圈,差点儿拿那狼牙棒似的玩意儿砸自己脑袋。

不过,别的东西可以因陋就简,康拜因最关键的部件 – 拖拉机却不能,这东西只能买正牌子的。

要说现在,如果需要,只怕卖豆糕的都能兼营拖拉机 – 商品经济之中,什么赚钱大伙儿做什么,天经地义。但是在八一年,拖拉机绝对属于供不应求的商品。那玩意儿有钱买不到。

那时候你要买拖拉机,是要一机部批条子的。

农民们对买康拜因非常支持,纷纷表示可以出钱。身为党员干部,安书记最受信赖,负责去找门路,买拖拉机 – 不能不赞一句,81年的党员干部,还是有威信的。

安书记,工作勤奋,待人公平,在勃利这地方深孚众望,也是能人,但等到了牡丹江,可就心有余力不足了 – 走组织程序,那还不得猴年马月?当时的干部,腐败不是问题,僵化是问题,拖拉机在库里,审批手续不全,就是开不出来。

跑了牡丹江跑哈尔滨,一无所获,这拖拉机,上哪儿买去阿?安书记可就犯了愁。这时候,要真能拿俩钱润滑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儿呢。

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人不免见人就叨唠。在去沈阳的列车上,安书记碰上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听到安书记的苦恼,小伙子说你别急,我认识一个姓葛的兄弟,特有本事,说不定,就帮你给解决了。

兄弟,那敢情好,可让我怎么谢你呢?安书记万分高兴。

成不成还两说呢。小伙子显得挺实诚。

到了沈阳,小伙子带来了他的朋友,一聊之下,这位姓葛的朋友说拖拉机有哇,直接去北京吧,我姐夫就在北京一机部工作,你们跟我走吧。



后来参加破案的警察说,这安书记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碰上的都是老实人。。。

这能算问题嘛,老萨这半辈子碰上的也是老实人居多阿。

警察同志说还有半句呢 – 加上那时候就八个样板戏来回演还没互联网。

就八个样板戏,里面人物都跟脸谱似的,可怜安书记在勃利半辈子,也不知道天下骗子长什么样 – 要搁现在,别说被骗了,心眼稍微不活泛的外国骗子到中国来,能扛住诱惑不买仨拐带回来就算他有定力。

安书记跟着姓葛的到了北京,果然见着了他姐夫 – 姐夫上衣兜里别着一根钢笔,一看就是大机关出来的。

别看是大机关出来的,对农民一点不嫌弃,姐夫很耐心地听安书记讲这档子事儿,说我们有政策要支持边疆农民的,你不要担心。

但是,申请批条总还得些时日,人家说了,让安书记回家去等。

这样,安书记老老实实就回去了,用他自己的形容,那心里头有点儿期待,还有点儿焦急。

既然这样,咱安书记怎么又站马路牙子上了呢?

说来话长 …… 终于有一天电话来了,那个姓齐的打来的,让安书记到沈阳。告诉他批条已经拿到了,到北京提货,国家统控物资,紧俏商品,不来拖拉机就得给别人,过时不候。

安书记急三火四,带着钱就去了。先到沈阳,约定一个饭馆请齐和葛 —帮这样大的忙请人家吃饭是应当的。吃饭的时候,葛把姐夫邮寄过来的批条拿出来,盖着大红公章呢,安书记当时一颗心就放肚子里了。

接着安书记去北京,到招待所住下,姐夫来了,俩人寒暄,安书记感谢,姐夫说将来到勃利去玩要你多照顾。安书记说没问题,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地造。。。。

后面?后面俩人去看货,定下了要哪台,回到火车站前头,找了个饭馆吃饭。吃饭出来,姐夫说你买拖拉机的钱呢?

安书记赶紧把装钱的书包拿出来了,姐夫把手里烟头一甩,潇洒地接过书包来,说我得赶紧把钱交财务去 – 你看,怕你着急,发票都提前给你开好了,你拿着。哦,一机部大楼你没有通行证进不去,你在这儿等着啊,别离开啊,我交完钱拿了提货单,咱们去取拖拉机 –

安书记拿了发票,就乖乖地站马路牙子上头了。

说得热闹,这案子多少钱呢?

一万多块。

嘿,那位说了,一万多块?五环以里买房连一平米都不够,这算多大的案子啊。。。。

八十年代初的一万多块,在北京是大案要案的范围。

说三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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