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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云中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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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警察叫来,把人领走。

网那是五月里最欢腾的夜晚,没有一个节日能比得了。押送装修工去保卫科的途中,夜空璀璨,仿佛看到有烟火升起,仿佛有流星雨,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达了保卫科,后头还在寝室里穿鞋子找照相机。广播台的人也凑趣,在大喇叭里播放着过气流行歌曲《让世界充满爱》。一切就像梦。后来警车开了过来,大家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像电影放完了的感觉,那伙抄砖头的全都跑得没了影子,警察要找齐娜,齐娜也混在人堆里溜回了宿舍。

我对齐娜说:“你觉得吗,你就像是荒诞核心的发动机。”一扭头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原来是小广东过来了,齐娜正挽着他的胳膊说话,越过小广东的肩膀,她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想,她和小广东已经熟到可以开他电脑的程度了。这个判断不会有错。

扫雷

电脑公司那边,我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去。在商场地下室遇到学长,我问他亮亮去哪里了,学长说亮亮被分配到一个居民区附近,专门做社区维修,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这份工作比较自由,有点像水电维修工,干久了以后,根本就不屑于坐办公室。学长说着大笑起来。

学长和我是同乡,比我高两届,也是做社区维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极高,不知为什么有点倒运,读了工学院计算机专业,学历既不显赫,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也不至于在电脑公司做装机员。究其原因,还是倒运。桃花运倒是不错,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区里找了个女朋友,得感谢那台病毒频发的电脑,很快便结婚了,老婆对于管理男人可比管理电脑在行,再也不许他去社区闲逛,调了岗位,从此就在地下室里给那些买电脑的人装软件。第二年避孕失败,匆忙结婚,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人生彻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还是畸形的,再无其他花样可玩。

当初就是靠着同乡的关系,托学长把我搞进电脑公司实习,不料我干了几个礼拜便甩手离开。他十分不解,问我:“待遇太差吗?实习期间不要太在乎这个,骑驴找马,有一份工作经验以后跳槽容易些。”我说都不是,不为待遇,不为工作环境。

“那是为什么?”他托着眼镜问我。

“想回到学校里,比较完整地过完这段时间。”

“理解。”他严肃地说,“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小孩了。”

“某种意义上,你的生活已经完整了。”我说。

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学长捧着盒饭在电脑前面和我聊天,顺手打开在线围棋观战。学长的围棋大概是业余二段,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我问他为什么不下一盘,他说:“我老婆说下围棋浪费时间,不给我下,就戒了。”

“上班时间老婆又不会管着你。”

“不行,会心痒,回家比死还难受。”

我叹了口气,心想,回家陪着你这个老婆难道就不是一种煎熬吗?

学长从WINDOWS附件游戏栏中打开扫雷游戏,说:“我现在玩扫雷,这个游戏可以看作是反向的围棋。”

我说:“一样浪费时间啊。”

学长说:“但不会那么痒。”说着打开扫雷英雄榜给我看,“看,最高纪录九十四秒完成高级扫雷。没开启作弊哈。”

“厉害啊。”

学长吃着盒饭说:“玩了两个月才有的纪录,平时都在一百二十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个一百零二秒的纪录,非常惊讶,接着再玩,当天就打出来九十四秒,真是好运连连。不过,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进一百秒了。”

“好运消失了。”

“不,极限到了。”学长继续扒拉着盒饭,“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玩久了发现它隐藏着很多人生的真谛。”

“具体来说?”

“比如说,它是一个高度重复的游戏,只是其中的排列组合千变万化。新手玩扫雷,只是为了能够通关,胜利了就结束了,就失去了兴趣,但事实上寻找极限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目的。在玩的过程中还会发现一些排列组合的必然性,比如1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1旁边有雷,12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2旁边有雷,看上去是个小技巧,但在扫雷游戏中是改变命运的强力武器。”

“有意思。”

“扫雷游戏并不存在输赢,因为输的次数百倍于赢的次数,所以输掉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在临近胜利时挖爆了雷才会有一丝挫折感。失败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学长吐出一把带鱼骨头,继续说,“菜鸟们考虑的问题很简单,只是如何胜利一次,如果是入门级的玩家,考虑的就是寻找极限位置,这对鼠标和大脑计算能力的要求都很高,是所谓技术范畴的东西。”

“高手呢?”

“高手早已达到极限,寻找的是突破极限的机会。只是机会而已。这时你会发现,技术和运气都只是一个因素,突破极限是一切因素综合到最佳状态的结果。一旦突破了,那种感觉,既不是胜利的喜悦也不是人在高处的空虚。”

“是什么?”

“某种等待了你很久的东西,忽然出现了。注意,不是你等待的东西,而是等待你的东西。”

“这个体验恐怕很特殊吧?”

“一般的特殊,毕竟只是一个扫雷游戏而已。”

学长终于扒拉完了盒饭,泡沫塑料盒子里还剩一个完整的狮子头,我以为他会带回家去吃,不料他用一次性筷子戳着狮子头,举起来,细细地品尝。显然,这顿盒饭也暗藏着人生真谛。

他左手举着狮子头,右手点击鼠标,眼花缭乱地玩起了扫雷。这一局死于半途,在一个细微的地方出了错,点中了雷。他解释道:“鼠标没问题。刚才是我计算失误了。”接着第二局,点开了一片空地,不久就死了。他解释道:“太多的空地有两种可能,非常容易或者非常难,刚才那局我就是玩不下去了。”第三局一路顺风,结束于一百二十八秒,他放下鼠标,摇头道:“人生充满了平庸的胜利。”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当然,失败也是平庸的。”

等他吃完了饭,我让他破解小白的邮箱。他皱着眉头问:“破解?哪个网站的邮箱?”

“雅虎。”

“那就破不了了,雅虎的邮箱怎么可能破得了?”

“上次我打电话问你,你说可以的。”

“上次我以为你是要黑了哪个邮箱呢,爆邮箱很容易的。”

“废话,那个我也会,还用得着找你吗?我要破解邮箱。QQ号你以前不是经常偷的吗?”

“那是两码事。”学长说,“雅虎的邮箱是破不了的啦,如果我能破雅虎的邮箱,我还会在这里混吗?FBI早就请我去上班了。任何门户网的邮箱,除非你能进入后台,通过网络是没有办法破解的。话再说回来,要是雅虎的邮箱那么容易破掉,雅虎早就倒闭了。”

“好吧。”我摇头认输。

学长回去开工。电脑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沿着我的左侧一排坐着十二个装机员,学长也在其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穿着一种黑色的运动服,手臂上有橘黄色的条纹,从肩膀直到手腕,是某电脑品牌的纪念品,脚下无一例外都是运动鞋,脖子上无一例外都挂着身份牌。我坐着,长头发的接待小姐给我递上了一杯水,发现我并非顾客,而是曾经在这里实习的夏小凡,也没有生气,倒还对我笑了笑,说:“好久不来玩了。”

我曾经也坐在那十二个人之中,每天干到夜里九点,直到楼上的商场打烊,电脑公司的员工走得稀稀拉拉的,我便独自去茶水房那边抽烟,在下班离开之前我习惯于抽一根烟,在压抑的地方释放掉某种情绪。每晚的九点,长头发的接待小姐在茶水房打扫卫生,她背对着我,蹲下,站起,头发在跳动,裙子后面的拉链像是要被她丰满的臀部撑至裂开。我像个色情狂一样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是浑然未觉呢,还是如芒刺在背?

深夜,我回到学校,老星从上海回来了,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坐着。我问他:“带了什么土特产回来吗?”老星说:“上海有什么土特产?五香豆,大前门。”我说:“中华烟。”老星说:“我已经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说罢很舒服地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我心想,你丫就乐吧,齐娜变心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不料他随后就说:“听说齐娜和小广东搞在一起了。”

“咦?你好像并不伤心嘛。”

“我更多的是诧异,齐娜,多么地爱猫啊,她怎么会看中一个吃猫的家伙呢?”

我原想刺激他一下的,可他竟如此坦然,我反而要替齐娜开脱了。把德国公司人事部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星不屑地说:“这种事都能相信,这年头以介绍工作为名义骗财骗色的到处都是。”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小广东是在撒谎,我不觉得齐娜会愚蠢到上这个当,”我在适当的地方等着老星,“唯一的解释就是齐娜真的爱上小广东了。”

老星在床上打了个滚,“我忽然想起那只叫钾肥的猫,你还记得吗?”

“记得。”

“后来它去哪里了?送走了?”

“死了。”

“噢。”老星说,“上帝保佑钾肥的灵魂去天堂。”

老星去上海颇有斩获,在一家网站应聘,那公司正拉到一笔风投,像发了酵的馒头一样膨胀,原先紧巴巴的一团面粉变'文|'得又白又肥,松软可口'人|'并热气腾腾。与老星同去应'书|'聘的还有数百名IT学子,来自T市工学'屋|'院的老星本来被淘汰的几率极高,不料福星高照,公司负责招聘的一位总监竟然是T市人,纯粹是出于无意识,这位总监在面试时和老星多聊了几句,发现老星是个善于沟通、具有团队精神、能够讲几句经典格言的社会新鲜人。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种表象更能蛊惑人的呢?

“下个月和你一起去上海,把你也弄进去。”老星说。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随便你,我带亮亮去也行。亮亮呢?”

“介绍他去我以前干过的电脑公司了,毕业就能转正的。”

“像开会那样坐成一排给人装机?”

“不,像擦窗户工人一样骑着自行车上门服务。还记得《布拉格之恋》吗?偶尔会有艳遇的。”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卖到泰国去。”

灵魂出窍

“和男人睡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像是盲人过马路,有一个人搀着,也就这么走过去了。”

“你就说是盲目呗。”

“不,不是盲目,心里比什么都清楚,就是想走过马路呗。有一个人搀着走过去。没有人搀着,自己琢磨着也能走过去。”咖啡女孩说,“有人搀着最好,并不介意那个人是谁,说不定是另一个盲人呢。”

我无话可说,坐在床沿上抽她的七星烟。

从这儿向窗外望去,是整片的筒子楼,灰黑色的外墙,暗红色的斜坡屋顶。房子都是四层楼高,掉了漆的木制窗框,有些人家已将其改造成铝合金或是塑钢,无数根镀锌管焊就的晾衣杆水平地伸出,也有部分被改装成铝合金伸缩式的,局面活像阅兵式上不小心跑进了几个小丑。

她租的屋子就在其中,位于四楼朝北的一间,家具极其简单,夹板做成的柜子和床,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一个半人高的旅行箱,放在床边,分量很重,显示着她随时都要离开的状态。煤卫是与对面人家合用的,筒子楼的特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还能体验到一丝独特的情调。

和她做爱完毕,我坐在床沿上看了一会儿风景,问:“T市像这样的筒子楼还有多少处?”

“问这个干吗?”她已经穿好了内衣,说,“都是六十年代造的房子,放在以前来说,比那些平房气派多了,现在是一钱不值了。市区还有一些,大概都在拆迁吧。很快这里也会被拆掉。”

和她做爱并没有感觉到她是个盲人,也许那只是她的比喻,也许我们只是作为黑暗的一部分来到他人身边,并没有带来光明,这种情况发生得多了,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是个盲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哪来的那么多热情洋溢,可以让黑夜变成白天?

在做爱换体位时,我要求她站起来,双手撑住墙壁,腿分开。她很顺从,那姿态像午后阳光下自然舒展的植物,她微微踮起脚尖,侧过头对我说:“喜欢这样?”

是的。

这是下午,光线透过白色窗帘很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体上,四周很静,但仍然能听到天空中鸽哨的声音和楼下自行车的铃声,我没有急于进入她,而是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腰臀。两年前在看台背后的那一幕再现于我眼前,当然,两者有着巨大的差别,黑夜中裙底绷成直线的内裤,和午后安静的房间里她的裸体。我像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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