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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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爱情小说里把眼睛的一望写得太滥了,以至于到后来大家对这问题都不大重视。我们现在几乎不怎么敢说两个人相爱是因为他们彼此望了一眼。可是人们相爱确是那样的,也只能是那样的。其余的一切只是其余的一切,并且那还是后来的事。再没有什么比两个灵魂在交换这一星星之火时给予对方的强烈震动更真实的了。
在珂赛特无意中向马吕斯一望使他心神不定的那一时刻,马吕斯同样没料到他也有这样一望使珂赛特心神不定。
他害她苦恼,也使她感到快乐。
从许久以前起,她便在看他,研究他,和其他的姑娘一样,她尽管在看在研究,眼睛却望着别处。在马吕斯还觉得珂赛特丑的时候,珂赛特已觉得马吕斯美了。但是,由于他一点也不注意她,这青年人在她眼里也就是无所谓的了。
但是她不能阻止自己对自己说,他的头发美,眼睛美,牙齿美,当她听到他和他的同学们谈话时,她也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动人,他走路的姿态不好看,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但是他有他的风度,他那模样一点也不傻,他整个人是高尚、温存、朴素、自负的,样子穷,但是好样儿的。
到了那天,他们的视线交会在一起了,终于突然互相传送了那种隐讳不宣、语言不能表达而顾盼可以细谈的一些最初的东西,起初,珂赛特并没有懂。她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西街的那所房子里,当时冉阿让正按照他的习惯在过他那六个星期。她第二天醒来时,想起了这个不认识的青年,他素来是冷冰冰、漠不关心的,现在似乎在注意她了,这种注意她却全不称心。她对这个架子十足的美少年,心里有点生气。一种备战的意图在她的心里起伏。她仿佛觉得,并且感到一种具有强烈孩子气的快乐,她总得报复一下子。
知道了自己美,她便十分自信……虽然看不大清楚……她有了一件武器。妇女们玩弄她们的美,正如孩子们玩弄他们的刀。她们是自讨苦吃。
我们还记得马吕斯的迟疑,他的冲动,他的恐惧。他老待在他的长凳上,不近前来。这使珂赛特又气又恼。一天,她对冉阿让说:〃我们到那边去走走吧,爹。〃看见马吕斯绝不到她这边来,她便到他那边去。在这方面,每个女人都是和穆罕默德一样的①。并且,说也奇怪,真正爱情的最初症状,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却是胆大。这似乎不可解,其实很简单。这是两性试图彼此接近而相互采纳对方性格的结果。
①据说穆罕默德说过:〃山不过来,我就到山那边去。〃
那天,珂赛特的一望使马吕斯发疯,而马吕斯的一望使珂赛特发抖。马吕斯满怀信心地走了,珂赛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自那一天起,他们相爱了。
珂赛特的最初感受是一种慌乱而沉重的愁苦。她觉得她的灵魂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黑了。她已不再认识它了。姑娘们的灵魂的白洁是由冷静和轻松愉快构成的,象雪,它遇到爱情便融化,爱情是它的太阳。
珂赛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过别人从尘世的意义用这个词。在修院采用的世俗音乐教材里,amour(爱情)是用tambour(鼓)或pandour(强盗)代替的。这就成了锻炼那些大姑娘想象力的闷葫芦,例如:〃啊!鼓多美哟!〃或者:〃怜悯心并不是强盗!〃但是,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年纪还太小,不曾为〃鼓〃烦心。因此她不知道对她目前的感受应给以什么名称。难道人不知道一种病的名称便不害那种病?
她越不知道爱是什么,越是爱得深。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是必要的还是送命的,是长远的还是暂时的,是允许的还是禁止的,她只是在爱。她一定会莫名其妙,假使有人对她这样说:〃您睡不好吗?不准这样!您吃不下东西吗?太不成话!您感到吐不出气心跳吗?不应当这样!您看见一个黑衣人出现在某条小路尽头的绿荫里,您的脸便会红一阵,白一阵?这真是卑鄙!〃她一定听不懂,她也许会回答说:〃对某件事我既无能为力也一点不知道,那又怎么会有我的过错呢?〃
她所遇到的爱又恰是一种最能适合她当时心情的爱。那是一种远距离的崇拜,一种无言的仰慕,一个陌生人的神化。那是青春对青春的启示,已成好事而又止于梦境的梦境,向往已久、终于实现并有了血肉的幽灵,但还没有名称,也没有罪过,没有缺点,没有要求,没有错误,一句话,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停留在理想境界中的情人,一种有了形象的幻想。在这发轫时期,珂赛特还半浸在修院那种萦回着的烟雾里,任何更实际、更密切的接触都会使她感到唐突。她有着孩子的种种顾虑和修女的种种顾虑。她在修院里待了五年,她脑子里的修院精神仍在慢慢地从她体内散发出来,使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岌岌可危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要的不是一个情人,甚至也还不是一个密友,而是一种幻影。她开始把马吕斯当作一种动人的、光明灿烂的、不可能的东西来崇拜。
天真的极端和爱俏的极端是相连的,她向他微笑,毫无意图。
她每天焦急地等待着散步的钟点,她遇见马吕斯,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当她对冉阿让这样说时,自以为确实表达了自己的全部思想:〃这卢森堡公园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马吕斯和珂赛特之间彼此还是一片漆黑。他们彼此还没交谈,不打招呼,不相识,他们彼此能看得见,正如天空中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星星那样,靠着彼此对看来生存。
珂赛特就这样渐渐成长为妇人的,貌美,多情,知道自己美而不知道多情是怎么回事。她特别爱俏,由于幼稚无知。
七愁,更愁
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预感。高寿和永生的母亲……大自然……把马吕斯的活动暗示给了冉阿让。冉阿让在他思想最深处发抖。冉阿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但却正以固执的注意力在探索他身边的秘密,仿佛他一方面已觉察到有些什么东西在形成,另一方面又有些什么在崩溃。马吕斯也得到了这同一个大自然母亲的暗示……这是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他竭尽全力要避开〃父亲〃的注意。但是有时候,冉阿让仍识破了他。马吕斯的举动极不自然。他有一些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也有一些笨头笨脑的大胆行为。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走近他们身边,他老坐在远处发怔,他老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他在为谁装假呢?从前,他穿着旧衣服出来,现在他天天穿上新衣,不清楚他是否烫过头发,他那双眼睛的神气也确是古怪,他戴手套,总而言之,冉阿让真的从心里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丝毫不动声色。她虽然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心事,但感到这是件大事,应当把它隐瞒起来。
在珂赛特方面,出现了爱打扮的癖好,在这陌生人方面,有了穿新衣的习惯,冉阿让对这两者之间的平行关系感到很不痛快。这也许……想必……肯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一种带威胁性的偶合。
他从不开口和珂赛特谈那个阳生人。可是,有一天,他耐不住了,苦恼万分,放不下心〃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南宋朱熹认为:〃未有这事,,想立即试探一下这倒霉的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她说〃你看那个青年的那股书呆子味儿!〃
在一年以前,当珂赛特还是个漠不关心的小姑娘时,她也许会回答:〃不,他很讨人喜欢。〃十年以后,心里怀着对马吕斯的爱,她也许会回答:〃书呆子气,真叫人受不了!您说得对!〃可是在当时的生活和感情的支配下,她只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
〃那个年轻人!〃
好象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
〃我真傻!〃冉阿让想道,〃她并没有注意他。倒是我先把他指给她看了。〃
呵,老人的天真!孩子的老成!
初尝恋爱苦恼的年轻人在设法排除最初困难的激烈斗争中,这是一条规律:女子绝不上当,男子有当必上。冉阿让已开始对马吕斯进行暗斗,而马吕斯,受着那种狂热感情的支配和年龄的影响,傻透了,一点也见不到。冉阿让为他设下一连串圈套,他改时间,换坐位,掉手帕,独自来逛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却低着脑袋钻进了每一个圈套,冉阿让在他的路上安插许多问号,他都天真烂漫地一一回答说:〃是的。〃同时,珂赛特却深深隐藏在那种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外表下面,使冉阿让从中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傻小子把珂赛特爱到发疯,珂赛特却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有这个人。
他并不因此就能减轻他心中痛苦的震颤。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都可以到来。开始时不也总是漠不关心的吗?
只有一次,珂赛特失误了,使他大吃一惊。在那板凳上待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立起来要走,她说:〃怎么,就要走?〃
冉阿让仍在公园里继续散步,不愿显得异样,尤其怕让珂赛特觉察出来,珂赛特朝着心花怒放的马吕斯不时微笑,马吕斯除此以外什么也瞧不见了,他现在在这世上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容光焕发、他所倾倒的脸,两个情人正感到此时此刻无比美好,冉阿让却狠狠地横着一双火星直冒的眼睛钉在马吕斯的脸上。他自以为不至于再怀恶念了,但有时看见马吕斯,却不禁感到自己又有了那种野蛮粗暴的心情,在他当年充满仇恨的灵魂的深渊里,旧时的怒火又在重新崩裂的缺口里燃烧起来。他几乎觉得在他心里,一些不曾有过的火山口正在形成。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儿!他来干什么?他来转、嗅、研究、试探!他来说:〃哼!有什么不可以!〃他到他冉阿让生命的周围来打贼主意!到他幸福的周围来打贼主意!他想夺取它,据为己有!
冉阿让还说:〃对,没错!他来找什么?找野食!他要什么?要个小娘们儿!那么,我呢!怎么!起先我是人中最倒霉的,随后又是一个最苦恼的。为生活,我用膝头爬了六十年,我受尽了人能受的一切痛苦,我不曾有过青春便已老了,我一辈子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我把我的血洒在所有的石头上,所有的荆棘上,所有的路碑上,所有的墙边,我向对我刻薄的人低声下气,向虐待我的人讨好,我不顾一切,还是去改邪归正,我为自己所作的恶忏悔,也原谅别人对我所作的恶,而正当我快要得到好报,正当那一切都已结束,正当我快达到目的,正当我快要实现我的心愿时,好,好得很,我付出了代价,我收到了果实,但一切又要完蛋,一切又要落空,我还要丢掉珂赛特,丢掉我的生命、我的欢乐、我的灵魂,因为这使一个到卢森堡公园来游荡的大傻子感到有乐趣!〃
这时,他的眼里充满了异常阴沉的煞气。那已不是一个看着人的人,那已不是个看着仇人的人,而是一条看着一个贼的看家狗。
其余的经过,我们都知道。马吕斯一直是没头没脑的。一次,他跟着珂赛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找门房谈过话,那门房又把这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他说:〃那个找您的爱管闲事的后生是个什么人?〃第二天,冉阿让对马吕斯盯了那么一眼,那是马吕斯感到了的。一星期过后,冉阿让搬走了。他发誓不再去卢森堡公园,也不再去西街。他回到了卜吕梅街。
珂赛特没有表示异议,她没有吭一声气,没有问一句话,没设法去探听为的什么,她当时已到那种怕人猜破、走露消息的阶段。冉阿让对这些伤脑筋的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这恰巧是最动人的事,而他又恰巧一窍不通,因此他完全不能识破珂赛特闷声不响的严重意义。可是他已察觉到她变得抑郁了,而他,变阴沉了。双方都没有经验,构成了相持的僵局。
一天,他进行一次试探。他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珂赛特苍白的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想。〃她说。
他们去了。那是过了三个月以后的事。马吕斯已经不去那里了。马吕斯不在。
第二天,冉阿让又问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走走吗?〃
〃不想。〃
冉阿让见她发愁就有气,见她柔顺就懊恼。
这小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年纪这么小,便已这样猜不透?那里正在策划着什么?珂赛特的灵魂出了什么事?有时,冉阿让不睡,常常整夜坐在破床边,双手捧着脑袋想:〃珂赛特的思想里有些什么事?〃他想到了一些她可能想到的东西。
呵!在这种时刻,他多少次睁着悲痛的眼睛,回头去望那修院,那个洁白的山峰,那个天使们的园地,那个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失望的爱慕心情瞻望修院,那生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花卉,关满了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