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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北回归线-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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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有些天太阳出来了,我走下那条被人来回踏了许多遍的小径,一边如饥似渴地思念着她。尽管这种严酷的生活也令人满意,我仍不时会渴望过另一种方式的生活,会臆想如果身边有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将会发生什么变化。麻烦的是我几乎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也记不得搂着她时是什么感觉。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己沉入大海,我还有记忆力,不过眼前的形象已失去生气,它们好像死去了、散乱了,像插在泥沼上久经岁月侵蚀的木乃伊。若试图回忆我在纽约的生活,我想起的只是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断,这些片断极可怕,上面还蒙着铜锈。我的整个生命似乎已在某个地方终止了,可是我说不上确切在哪儿。我己不再是美国人、纽约人,更不是欧洲人、巴黎人。我不忠于什么人,没有责任、没有仇恨、没有忧虑、没有偏见、没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什么,我是中立的。

@书@在我们三个人夜里回家的路上,一阵恶心过后我们常常开始谈论一些事情的状况,那种热心劲儿只有不积极参与生活的人才表现得出。有时我爬上床时感到奇怪的是这种热情的产生只是为了消磨时光,为了打发从办公室徒步走到蒙帕纳斯所需的这四十五分钟。也许我们有改进这个或那个的最机智、最实际的主意,可是却没有把这些主意拉到需要它们的地点去。更奇怪的是主意与生存之间毫无关系并不使我们痛苦或不快,我们已经十分适应了。假如明天有人吩咐我们用手走路,我们也会毫无怨言地照办。当然,条件是报纸照样印,我们定期领薪水。其他的都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我们已经东方化了,已经成了苦力,白领苦力,每天一捧米就封住了我们的嘴。那天我读到,美国人脑袋的一个特点是在枕骨部有一块缝间骨,或者叫顶间骨。横向枕骨骨缝常在这块骨头上出现,据这位著名学者后来说,这是由于胎儿期的挤压造成的。这是抑止发育的迹象,表明这是一个低劣的人种。他继续写道,“美国人的头颅的平均脑容量比白种人低,但高于黑种人。不分性别,如今的巴黎人的脑容量是1448立方厘米,黑人是1344立方厘米,美国印第安人是1376立方厘米。”从这一大堆话中我推理不出什么来,因为我是美国人,却又不是印第安人。可是这样解释这些事情,比方说,根据一块骨头、一块顶间骨未免有些狡辩。他也承认个别印第安人的脑子达到了罕见的1920立方厘米,这样大的脑容量是其他人种都不曾超过的,但是这个事实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理论。我满意地读到无论男女,巴黎人的脑容量都正常,显然他们的横向枕骨骨缝不那么执拗。他们懂得如何消受一杯开胃酒,也不为房子尚未油漆而焦虑不安。就脑颅的数据来看他们的脑袋并没有特殊之处。他们把生活的艺术发展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这一定是基于其他一些原因。

@网@在路那边保罗先生开的小咖啡店里,我们可以在为记者保留的一间里屋里赊帐吃饭。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房间,地板上洒着锯末,苍蝇随着季节的改换飞来飞去。我是说这是专为记者保留的房间,可我并不是指我们单独吃饭。恰恰相反,这是说我门有幸结交妓女和拉皮条的,他们在保罗先生的常客中占了一大部分。这样的局面正中楼上那些家伙的下怀,因为他门总在注意寻找性感女人,就连那些有一个牢靠的法国小姑娘的人也不反对不时改换一下胃口。要紧的是别染上花柳病,有时好像一场时疫横扫了整个办公室,也许这也可以解释为他们全都跟同一个女人睡了觉,不管怎么说,看到他们不得不坐在一个皮条客旁边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真叫人痛快。尽管一个拉皮条的也有一些职业上的小小困难,相比之下他们却过着奢侈的生活。

这会儿我特别想起了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他骑着脚踏车送《哈瓦斯信使报》。他吃饭时总是迟到一会儿,总是汗流浃背,脸上涂满了污垢。进门时他是迈着优雅、可笑的步子,他举起两根手指向每个人致敬,然后匆匆忙忙走到厕所和厨房之间的污水槽边去。擦脸时他迅速查看一下吃的东西,若看见案板上有一块烧好的牛排便捡起来闻一闻,要不就把勺子伸进大锅里尝一口汤。他像一头警犬,鼻子始终贴在地上。撒完了尿,捍完了鼻涕,准备工作算是做完了,这时他便大大咧咧地朝他的姑娘走来,“吱”地狠狠亲她一下,同时还爱抚似的拍拍她的屁股。我从未见过这个姑娘有过不干净整洁的时候……甚至在早晨三点钟工作了一夜后她也很整洁,真像刚刚从土耳其浴室的浴盆里爬出来的。看到这两个体魄健壮的野人,看到他们那么安详,那么相爱,胃口又是那么好,这倒也令人愉快。我现在谈到的是晚饭,是她去干活前吃的一点点零食。过一会儿她就得告别她的大块头金发野人,到林荫道上某个地方去啜餐后酒。

即使这个差事使人厌烦、累人,她当然也不会流露出来。大块头的家伙来了,饿得像一只狼,她便搂抱住他,急不可耐地亲他,亲他的眼睛、鼻子、脸、头发、颈后……她也会吻他的屁股,若是这事儿能当着众人的面干。显然她对他感恩戴德,并不是为了得一份工钱才跟他厮混的。吃饭时她笑得前仰后合,一直笑到吃完饭,你会以为她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有时作为爱的一种表达方式她扇他的耳光,又清脆又响亮,这一掌若掴在一个校对员脸上准会把他打得晕头转向。

他俩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周围的一切,除了他们自己和大口大口吞进肚里的食物。他们这么踌躇满志,这么和谐,这么彼此互相理解,范诺登疯了一样死死盯着他们看,她把手伸进大块头的裤裆里,大块头做出反应抓住她的乳头玩笑似的捏……这是使范诺登最着迷的一幕。

另外一对男女通常也在这个时间到来,他们的举动像结了婚的夫妻。他们吵架,把家丑当着众人面扬出来,给自己也给别人造成不快,在威胁、诅咒、训斥和苛责之后又和好了,搂在一起接吻,情意绵绵,真像两只斑鸠。这个被男人称作卢西恩的女人是个长一头白金色头发的大胖子,表情残忍、严肃。一发起脾气来她便恶恨恨地咬住厚厚的下唇,她的眼睛很冷酷、很小,有点儿呈黯淡的灰蓝色,一盯上男人就盯得他直流汗。不过这位卢西恩是个好女人,尽管这场口角开始时她摆出一副兀鹰的架势,她包里总是装着钱,付钱时小心谨慎也只是因为不想纵容男人的坏习惯。如果你把卢西恩滔滔不绝的斥责当真,她男人便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等她时他会一晚上花光五十法郎。侍女来问他吃什么,他却没有胃口了。卢西恩吼道,“哼,你又不饿了!我想你是在蒙马特尔街等我呢。但愿你在我替你当牛做马时玩得愉快。说,笨蛋,到哪儿去了?”

当她这样发火而且气得要命的时候,他只是胆怯地望着她,似乎认为保持缄默是最好的策略,他随即低下头去玩弄自己的餐巾。然而这个小举动更使卢西恩怒不可遏,她很熟悉这个动作,心里当然也暗暗在高兴,因为她现在可以确信他有过失了。

“说呀,笨蛋!”她尖叫道。于是他以尖细怯懦的声音悲哀地解释说,等她时他饿极了,只是站下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啤酒。他愁眉苦脸他说,这已足以败坏他的胃口了,不过现在使他忧心的显然不是吃的,他试图以更有说服力的调子不假思索地说,“不过我一直都在等你。”

“撒谎!”卢西恩叫道,“骗子!哼,幸亏我也是个骗子……一个高明的骗子。你的小谎言叫我恶心。你怎么不编一个大谎?”

他又垂下头去心不在焉地捡起几块碎屑放进嘴里,她在他手上打了一把,“别这样!你叫我心烦。你是这么一个笨蛋。骗子!你等着,我还要跟你算帐的。我也是个骗子,不过可不是笨蛋。”

过了没多久他们便紧靠着坐在一起了,手挽着手,卢西恩低声耳语道,“啊,我的小兔子,现在真跟你难舍难分了。来,吻吻我!你今晚干什么?说实话,我的小东西……对不起,我的脾气真坏。”他轻轻吻吻她,正像一只长着粉红色长耳朵的兔子,他轻轻碰碰卢西恩的嘴唇,像是在啃一块卷心菜叶。与此同时他明亮的圆眼睛贪婪地盯上了放在她身边长椅上的钱包,他只是在等待机会大大方方从她身边溜走,他巴不得快走,快坐到蒙马特尔街上一个安静的咖啡馆里去。

我认识这个长着一双兔子似的圆而胆怯的眼睛的天真无邪的小鬼,也知道钉着铜牌子、卖避孕套的蒙马特尔街是一条多么声名狼藉的街道,那儿灯光彻夜通明,性像阴沟一样充斥着整条大街。从拉斐特街步行走到这条林荫道上犹如受夹答刑一样,她们无休止地缠着你,像蚂蚁一样咬住你,她们哄、骗、勾引、哀求、乞求,她们用德语、英语、西班牙语试着跟你攀谈,她们给你看她们破碎的心和走乏了的双脚。你嗅得到厕所里的香味,即使你早已把触手砍掉,即使那嘶嘶哧哧的声音早已消逝……这是“舞蹈香水”的气味,只保证在二十厘米距离以内有效,一个人可以在从这条林荫道到拉斐特街这一段短短的路上花费完一生的光阴,每一间酒吧里都很活跃、热闹,骰子都灌上了铅,收款员像鹰一样蹲在高凳子上,他们经手的钱有一股人身上的臭味。法国银行里也找不到这儿流通的这种充满血腥味的钱,这钱被人的汗水浸得发亮,它像森林火把一样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里,留下烟和臭味。谁若能在夜间步行走过蒙马特尔街而又不气喘、不出汗,不祷告也不骂娘,他准是一个没有睾丸的男人。如果有,也应该把他阉掉。

假如这个胆小的兔子在等他的卢西恩时真的一晚上花掉了五十法郎呢?他真的饿了买了一块三明治和一杯啤酒,还是停下跟别人的婊子聊了一会儿?你认为他应该厌倦这种夜复一夜的老一套生活?你认为这种生活应该给他造成负担、压垮他、烦死他?但愿你并不认为一个皮条客不是人,别忘了,一个拉皮条的也有自己的悲哀和不幸。也许他最乐意做的事情莫过于每天晚上站在角落里,牵着两条白狗,看它们撒尿。或许他喜欢一开门便看到卢西恩在家里看《巴黎晚报》,已经困得眼皮有点儿沉重了。或许一俯在卢西恩身上便闻到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会使他不那么快活。也许,只有三个法郎和一对在墙角里撤尿的狗也比去亲那破了的嘴唇好些。我跟你打赌,当她把他紧紧搂注当她乞求得到那个只有他才知道如何发送的那一小兜爱时,他便像一千个魔鬼一样拼命干,好把从她两腿间穿过的那个团队消灭光。也许他占有她的身体、练习一首新曲子时并不全是出于激情和好奇心,而是在黑暗中搏斗,独自一人抗击冲破城门的大军……踩她、践踏她的大军,这支大军使她如此贪婪,连瓦伦提诺也难以满足她的强烈欲望。每当我听到对卢西恩这样一个姑娘的责难,每当我听到她受到诋毁或轻视,因为她冷酷和唯利是图,因为她太呆板、太匆忙、太这个。太那个,我就对自己说,得了,你这家伙,别这么性急!记住你在这列队伍的最末尾,记住整整一个军包围了她,她已被糟塌坏了、抢光了。我对自己说,你这家伙,别因为知道替她拉客的人正在蒙马特尔街乱花这五十法郎就舍不得你给她的这笔钱,钱是她的,拉皮条的人也是她的。这是血汗钱,这是永远不会退出流通的钱,因为法国银行中没有可以取代它的钱。

坐在我的小位子上摆弄《哈瓦斯信使报》或解译芝加哥、伦敦和蒙特利尔来的电报时,我便常常会这样想。在橡胶和丝绸市场与温尼伯的谷物之间不时传来蒙马特尔街上微弱的嘶嘶哧哧声,当证券疲软、关键经济部门受挫、有翅动物兴奋不已;当谷物市场不景气、公牛开始眸眸叫;当每一个见鬼的灾祸、每一个广告、每一则体育消息和时装评述、每一条船的抵达、每一个旅行见闻讲座、每一段闲话的开场白都标上了标点符号,都校定了,加上了标题并通过戴银手镯的手交出去;当我听到第一版被人用锤子毁了,看到青蛙如同喝醉酒的爆竹一样乱蹦乱跳……每每在这些时刻我便想起卢西恩展翅飞过林荫道,像一只巨大的银白色兀鹰悬在缓慢移动的车流上。这是一只从安第斯山顶上飞来的怪鸟,肚皮是白玫瑰色的,身上有一个坚硬的瘤子。有时我独自步行回家,便跟着她穿过漆黑的街道,穿过卢浮宫广尝艺术桥、拱廊、出口、裂缝、梦幻状态、病态的“一片惨白、卢森堡的羽管、缠绕在一起的树枝、鼾声和呻吟声、绿色的板条、乱弹琴时发出的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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