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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北回归线-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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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家妓院。这块地方总是会叫人更快活一些,有做饭的味道、有晾出来的衣物。我偶尔也看到在妓院里闲荡的可怜的傻瓜,他们比在城镇中心见到的穷鬼还好一些,每次穿过一家百货店时我都会碰到这些穷鬼。为了取暖我常常这样穿来穿去,我估计他们也是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这样做的。他们在寻找一个愿为他们买一杯咖啡的人,由于寒冷和孤独他们显得有一点儿痴呆,而当蓝色的夜幕降临时整个城市都显得有几分痴呆。你可以任选一个星期四在主要马路上散步,一直走下去也永远不会碰到一个胸襟宽大的人。六七万人——也许更多——穿着羊毛内衣,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们生产出一车车芥末。女子管弦乐队笨拙地奏出《快乐的寡妇》。大旅馆里提供银质服务。一座公爵的宫殿正在一块块、一点点地朽掉。树木在霜冻下发出尖厉的响声。木头鞋子不停地格登格登响。那所大学在纪念歌德的忌日,或者是诞辰日,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一个了(通常人们是纪念忌日的),总之这是一件蠢事,人人都在打哈欠、伸胳膊。

从马路上一路走进四合院,我总会产生一种深切的徒劳无功的感觉。院外是一片凄凉和空虚,院里也是一片凄凉和空虚。

这座城镇笼罩在一种卑下的贫乏和啃书本的浓雾中,学的全是以往的渣滓。教室分布在里院四周,很像在北方森林中见到的小屋,学究们就在这儿尽情大发宏论。黑板上写着毫无用处的胡言乱语,法兰西共和国的未来公民得花毕生时间才能忘掉这些胡话。有时在马路边的大接待室里接待家长们,那儿摆着古代英雄的半身塑像,诸如莫里哀、拉辛、柯奈、伏尔泰之流。无论何时又一个不朽的人被摆进蜡像馆后,内阁部长们总要用湿润的嘴唇提到所有这些稻草人(没有维荣的,拉伯雷的和兰波的胸像)。总之,家长们和这些衬衣里塞了东西的蜡像在这庄严肃穆的会议上碰到一起了。国家雇了这些蜡像来矫正年轻人的思想,总是这样矫正,总是用这种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变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们偶尔也上这儿来,人们很快便会把这些小向日葵从托儿所里移植出去装饰城市的草坪。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衬衣就可以很便当地掸去上面的尘土,一到晚上他们便急急忙忙没命地逃进宿舍里去了。宿舍!

这儿亮着红灯,铃像消防队的警报一样呼啸,这儿的楼梯踏板由于人们常一窝蜂涌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还有那些教师,起初几天我甚至同他们中的几个人握了手,当然在拱廊下擦身而过时也总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谈不到倾心交谈,也谈不到走到街角那儿一起喝上一杯。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有许多人显得像是吓破了胆。总之我是属于另一阶层的,他们甚至不愿同我这种人分享一只虱子。只要一看到他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看到他们过来我就暗暗诅咒。我常常靠着一恨柱子站在那儿,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们走到听得见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来。我甚至懒得张口同他们打招呼,我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去你妈的,杰克!”说完就拉倒。

在这儿呆了一星期后我就觉得已在这儿呆了一辈子,这就像一场可怕的恶梦,简直摆脱不了它。想着它我常常会昏睡过去。几天前我才到了这儿,当时夜幕刚降下,人们在朦胧的灯光下像老鼠一样匆匆赶回家去,树木带着宝石尖般的恶意闪闪发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这一切。从火车站到这所学校一路上犹如穿越但泽走廊的一次散步,到处毛茸茸的、有裂缝,令人神经紧张。这是死人尸骨铺砌的胡同,下面埋着衣衫褴楼、歪七扭八、互相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还有沙丁鱼骨制成的脊骨。

学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层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顶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儿总穿着一件紧身衣干活,为那个始终不过是梦中遗精的天堂磨面粉。如果太阳出来过我也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边结了冰的沼泽上吹过来寒冷、油腻的雾,铁道就是在那儿消失在阴郁的群山中去。距火车站不远有一条人工运河,也许它是一条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黄色的天幕下,突起的两岸边斜搭着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围还有一座兵营,因为我不时遇到一些来自交趾支那的黄皮肤小个子,这伙扭来扭去、脸色焦黄的小矮个儿身着袋子似的肥大军衣四处乱瞅,活像放在刨花中的干骨架。

这地方见鬼的中世纪遗风极难对付、极顽强,它低声呻吟着来回摇晃,从屋檐下跳出来向你扑来,像被割断脖子的罪犯那样从滴水嘴上垂下来。我不断扭过头去看身后,一直像一只挨脏叉子扎的螃蟹那样走路。所有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圣米歇尔教堂正面墙上石板状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后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拐过街角。圣米歇尔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间便像一本集邮簿一样打开了,使你面对着印好的纸张上的吓人景物。灯熄了,这些景物也从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样静寂无声,这时教堂正面的墙显得非常庄严雄伟。古老、粗糙的正面墙上的每一道缝里都回荡着夜风的沉重呼啸声,冰冷、僵硬、呈花边状的碎石上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教堂耸立的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后倒了个儿,教堂本身在几世纪以来雪的侵蚀下也一定偏离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内广场,像一头死去的骡子那样迎着风蹲着。风穿过莫奈街呼啸而来,像胡乱飘扬的白发。它绕着白色拴马桩回旋,这些桩子挡住了公共汽车和二十匹骡子拉的马车的通道。有时清晨从这个出口摇摇摆摆出来后我会同勒诺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个贪吃的修道士一样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长袍里,用十六世纪的语言同我攀谈。于是我同勒诺先生并排走,这时月亮像被刺破的气球从油腻腻的天空中跃出,我亦立刻堕入了超然的王国中。勒诺先生讲话干脆利落,像杏子一样淡而无味,带着很重的勃兰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歌德或费希特,深沉、凝重的声音在广场上顶风的角落里发出隆隆的回声,像去年的雷鸣。尤卡坦人、桑给巴尔人、火地岛人,把我从这张海绿色的猪皮下救出来吧!美国北部堆积在我周围,冰河时代的狭湾、顶端呈蓝色的脊骨、疯狂的灯光,还有淫荡的基督教圣歌像雪崩一样从意大利的埃特纳火山延伸到爱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样冻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锢,四周结上了霜。从卖弄小聪明的凄凉的包裹里传出被虱子吞食的圣人发出的快窒息的嗓音。这时我在场,裹在羊毛里,包在襁褓里,带着镣铐,被人割断了脚筋,不过我没有参与此事,我一直白到骨头里,不过有一种冷的碱性成分,有桔黄色指尖的手指。无恶意,对了,不过不爱做学问,没有天主教徒的柔肠。无恶意而又无情,像在我之前驶出易北河的人一样。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远不近的一切。

风吹动脚下的积雪,雪花随风飘动,使人发痒、刺痛,它们发出含混的啸声,被风卷到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裂成碎屑洒下来。没有太阳,没有咆哮的海浪,没有拍打堤岸的滔天巨浪。寒冷的北风带着有刺的矛尖吹来,冷冰冰地、刻毒地、贪婪地,具有破坏性,使人疲软无力。街道用弯曲的肘部支撑着身子走远了,它们逃离纷乱的景物,躲开严厉的注视。它们沿着不断变幻的格子瞒珊而去,从前面绕到教堂后面,砍倒塑像,推平纪念碑,拔出树木,封住小草,从土地中吸去其芳香气味。

树叶变得同水泥一样干枯,露水也无法再使它们滋润起来,月亮再也不会把它的银光洒上无精打彩的叶片。四季循环即将陷于停顿。树枯萎了。马车发出明晰的竖琴似的砰砰响声在云母般的车辙中滚动。阴惨惨的、没有骨头的第戎在顶上有积雪的山峦间的空地上沉睡。夜里没有人活着或走动,只除了朝南去、朝青玉色的地域移去的不安分的精灵,然而我没有睡,仍在游荡。我是一个游荡的鬼魂,一个被这个冷冷的屠宰场吓坏了的白人。我是谁?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堕入了刻毒的人性的冷墙中,我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挣扎、在沉入冰凉的湖水中去,上面压着一大堆脑壳。于是我在高纬度的冷地方住下来,白垩的阶梯染成了深蓝色。黑暗走道里的土地熟悉我的脚步,感觉到上面踩着一只脚,一只翅膀在扑动,一阵喘息,一阵颤抖。我听见学识受到嘲弄,人影在向上攀,编幅口中流出的涎水从空中滴下,落在纸板糊的翅膀上发出叮当声。我听到火车相撞、链子哗啦乱响、车头轧轧响着喷气、吸气,流水。一切都带着陈旧的气味透过清雾向我袭来,还带着黄色的宿醉、诅咒和磨难。

在第戎下面,在极北地域下很深的冥冥核心中站着埃阿斯,他的双肩被缚在磨盘上,橄榄叶吱吱作响,沼泽地里的绿水因为有了哇哇叫的青蛙而充满生机。

雾和雪、高纬度地区、渊博学识、发蓝的咖啡、没有抹奶油的面包、扁豆汤、罐头猪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奶酪、没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这整座感化院里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当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时厕所的下水管道又冻住了,大便像蚂蚁丘一样堆积起来,人们只得从那个小台子上下来,把屎拉在地板上。于是它在地上冻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驼背推着他的小推车来了,用扫帚和一只盘子样的东西掀起这一摊摊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后拖着一条枯萎的腿用车子推走。走廊里扔满了手纸,像捕蝇纸一样粘在脚下。一俟天气转暖这气味便更浓,在四十英里外的温彻斯特都闻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这一堆发酵成熟的大粪前,这股冲天臭气会使你的脑袋发晕。我们都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衣站在旁边,等着轮到自己对着下水孔漱口。这很像威尔弟一出伟大歌剧中的一段抒情调——有滑车和罗网的砧琴合奏。夜里迫不急待要上厕所时,我便冲进勒桑塞尔先生的专用卫生间,它就在汽车道边上。我们的马桶上常常沾满了血,他的马桶也没有冲洗,不过至少可以坐下来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摊大便留给他,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每天晚上饭快吃完时守夜人便进来同大家一起干杯,他是整个学校唯一一个我能引为同类的人。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盏灯和一串钥匙。他整夜巡逻,像一部机器那样机械。大约到了把很陈的奶酪传递给大家的时候,他就会闯进来讨一杯酒喝。他站着伸出手来,头发很坚硬,像一头大猎犬,面颊红润,胡须上沾着晶莹的雪。他咕哝了一句什么,那位卡西莫多便递给他酒瓶。他双脚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扬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缓缓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觉得他像是在把红酒灌下肚去,他的这个动作使我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是在喝下人类同情心的渣滓,仿佛世界上的爱与怜悯能这样一口喝干了事,仿佛日复一日这是唯一能挤压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已把他弄得连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们的筹划中他还抵不上胯青鱼用的盐水呢。他不过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喝完酒后他环顾四周、朝我们微笑时这个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这是甩过一道深渊的微笑。整个发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块沼泽地一样处于这个深渊底部,这种犹犹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楼一样在上面飘忽不定地摇曳。

晚上散步回来时迎接我的仍是这种微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门口等老头儿巡逻回来,当时我有一种健康愉快的感觉,我愿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打开门,在此期间我安详、从容地观察四周,仔细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学校前那棵树枝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死树和街对面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夜晚改变了颜色,现在轮廓更清楚了。我听到一列火车隆隆驶过西伯利亚荒原,看到于特里约画的围栏、天空、深深的车辙,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情人来,他们走几码就要站下拥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便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我听到他们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缓慢、曲折的漫步。

我能感觉到他们靠在一根围栏上时两人身体在下堕,能听到他们拥抱前肌肉绷紧时鞋子发出的吱吱响声。他们在镇上漫游,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镜的运河走去,那儿的水黑得像煤块一样。这事有点儿蹊跷,在整个第戎找不出另外两个像他们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老头儿仍在巡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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