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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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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玩,那个时候母亲也许正烦恼着想要怎么样地破镜重圆。

后来想到的是,父亲不肯在青田街接待妈妈,就这一点而论,他们应当已经不是夫妻了,否则不会那么在意男女之大防,而父亲肯定是早已决心不再破镜重圆了。齐姐姐曾经非常努力地要促成他们重聚,苦苦哀求,也是劳而无功。父亲也许想,你这个女孩儿家,懂什么?

母亲对于我们有什么打算?也许曾经很想跟这一对儿女长长久久。至少,她曾为我们取了个以她的姓为姓的名字,姐姐唤作孙心洋,我则是孙心南。一个向往国外,一个向往南方,母亲对于两个孩子的未来,至少有过想法。她也为我们姐弟各做了一件绒布睡衣,在扣眼的边缘里面,分别以毛笔写上“妹妹”、“弟弟”。我八八年去北京与母亲相会,听她叫唤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章立凡,也是上海口音的“底滴”,又见到了挂在墙上、她亲自临写的兰亭集序,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前世。

下飞机的小棉袍跟我们的睡衣,后来都成了姑妈用的抹布,我私下觉得妈妈留下来的仅有的痕迹都消失了,很可惜,但毕竟没说出口来,大概也不知如何表达吧?想来小的时候,就已经很多情。对姑妈的做法心里是有意见,然而七八岁的小孩儿是不会开口说出来的。大人在乱世之中,想不到这些,长大之后我也能体会。

母亲在身边的最后几天,常常把我和姐姐叫到跟前,好像至少那几天是住在青田街的。她只要开头说一句:“妈妈快要离开你们了!”接着泪如雨下,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有跟着哭。母亲有的时候也会说:“以后你们就是马渝光、马国光,不是孙心洋、孙心南了!”我就哭着说我不要做马国光,我要做孙心南我要做孙心南!

青田街房子的右边有两间榻榻米厢房,中间只隔着纸门,晚上睡觉之前,女仆锦娘先为我们铺好棉被。褥子很厚,姐姐有一条日本织锦金光闪闪的被子,先做好了送到家,她就先有了一床好漂亮的棉被,我急得大喊大叫,妈妈赶紧安慰我说我的更好看,是有很多小人的被面,我这才勉强安顿下来。一两天之后,我的棉被也来了,是天蓝细绸底子上面有许多小兵,各个都戴着一顶鸭舌帽,各自都有不同的武器,有的是一把长刀,有的是一枝长枪,或立或跪,都是作战的姿势,个个不同,全都是小男孩。后来回想方知,我的被面上的都是小日本兵,还挥舞着中间有个大红饼的日本旗呢!但那个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民族意识,看到被面上许多小兵,好高兴,觉得姐姐的那床被实在差远了。其实姐姐的被面有可能就是现在精致昂贵的艺术品“西阵织”,比我的蓝绸子上几个小日本兵怎么说都要贵重。

母亲哭得越来越伤心,后来知道了她想要与父亲再度和好,依当时的情况,当然是父亲并没有回心转意。父亲一生一世再也没有提到母亲的名字,没有提到我们为何成为单亲子女。人世的苦,若是真苦,大多是说不出更是不想说的苦,我了解。童年中当然不会这么想,只希望妈妈不要走,其他的都不清楚。

杨家骆教授曾经跟我说了若干关于我父母的故事,无非是一些片段而已。他是史学家,而且,至少可以说跟父亲的交情很不一样,有的典故他是愿意告诉我的。

这是其中的一则:

重庆有许多的山洞,有的是天然的,有的是人工的,其中有一处很深的钟乳岩石窟,应当是个可以游玩的名胜,由市政府管理,定期的要打扫打扫。那个年代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在洞中装上各色各样、大小高低不同的彩色灯组,还配合上专业的音响工程,再铺上平坦的步道,天天游人不绝。那个时代那样的钟乳岩石窟,只有自己用手电筒或是火把照明而已,而且不会有什么人进去,大家还在抗战哪。

有一天,正在里面打扫的工人,隐隐约约听到有哭声从黑漆漆的洞里传来,似有若无,时断时续,刚刚听到想要听得更清楚却又没有了,以为是幻听却马上又出现了,两三个人彼此互问,确定里面有哭声,一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们决定朝里面再探探虚实,打着火把,战战兢兢的,一脚高一脚低,一直往里走,在最深深到无路可走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大男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东北大汉,亲朋好友对他的印象都是豪迈过人,笑口常开,声震屋瓦。那一次,应该正是与母亲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父亲一生哭得最惨的一次,应该就是在这个深深的钟乳岩洞的尽头吧?他与母亲之间痛苦的感受,是否在三十年前,已经随着火化而去的轻烟,了无痕迹了呢?

仅有一次,记不得当时什么话题引出来的,父亲依稀提到,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只要还能尽母职,其他的都不要紧。父亲也许想要告诉我什么吧?然而对话也在这里中断,像掉落在深不可测的黑洞里。

民国三十六年的某一天,是我一生中重要的一日,虽然记不清日期,却一定忘不了。

早晨一睁眼,就跟所有有妈妈的孩子一样,我跟姐姐从榻榻米上铺的日式温暖的被窝里醒来,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叫一声妈妈,我们说的是上海话的“姆妈”,读如“乌马”。但是,我们得到的回应,却是低沉的一声:“嗯!”

一时姐姐与我天崩地裂也似地号啕大哭。再也明白不过,从此再也不会见到我们的妈妈了。

父亲只是放任我们哭个够,不理不睬,他又能怎样?马上变出个妈妈来吗?

过了一两个小时,在锦娘为我们把衣服鞋袜穿好之后,父亲亲自带着我们去一个小学校,在植物园对面。如果不是在最初上了这一所小学,我至今一口至少外地人不太分得出的北京口音,大概就没有了。而这一口京腔,也影响了我的一生。这所小学就是国语实小。

父亲先把姐姐送到了三年级她的教室去,我看着姐姐进了教室,她似乎熟门儿熟路,到底是上过学、见过世面的人。我只有在南汇清凉寺当小和尚的时候上过几天乡下的小小学校,还是只有凳子没有桌子的教室。姐姐都会英文字母了哩,她没有适应的问题。

然后,父亲就带着我去找老师。

我们没有直奔教室,先去老师的大办公室找老师,应该是班导。

一位女老师出现在面前,慈眉善目的,父亲简单跟她说了几句话,老师摸摸我的头,弯下身来,笑眯眯地问我说:

“好乖,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一时我心神大乱,妈妈说我是孙心南,我不愿意妈妈离开我们,最近妈妈动不动就说我们再也不会是孙心洋、孙心南了,我却真的不愿意当马国光。

身旁站着我父亲,穿着长袍,如山如岳,我抬头望望他,他就像清凉寺大雄宝殿上的菩萨一般雄伟镇定,快要碰到走廊的屋顶也似。

父亲的大手依然牵着我的小手,一时非常为难,我是谁呢?我是妈妈的孩子还是爸爸的孩子?这个时候这个问题该问谁呢?妈妈如果在就好了,什么都可以问她。要上学,老师会问到名字,这都是我料想不到的情节。

心中转呀转的,我怯怯地小声回应:

“马国光。”

以后我就一直当马国光到如今,然而,假如当时回应我是孙心南呢?好险!好险!

国语实小只读了一年,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说得一口上海话的我,依小时曾经住在对门、又是同班同学的戈定瑜,她在电子信中所表,她初见我跟姐姐,一起看一只盆里的小乌龟,我们两人讲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那就是上海话了。但是我们听别人说的南腔北调倒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家里来往的客人东南西北都有之故,自然也听得懂老师说的是什么,只是自己的口音格外的不同,依然浓浓的上海腔。那个时候习惯管老师叫先生,这两个字的上海话发的都是尖团音,尖尖细细,我的问题多,动不动就“先生先生”地叫,很招笑,但我也无所谓。

上课不能讲话,小朋友都安安静静听老师的。学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家里有位车夫,名唤秀桑,早上便拉着一部黄包车,带着我跟姐姐,。电子书下载一路青田街慢跑到国语实小。秀桑很爱逗我们,常常把整个黄包车放倒,我们便随着车身平躺在地面上,对着青天,哈哈大笑,非常刺激。秀桑是台大的员工,父亲是当初来接收台大的,就可以用一位黄包车夫。后来才知道,父亲要是不用他,他就会失业。

在南海路跟重庆南路交叉口,就是现在邮政博物馆的所在,有一家秀桑的朋友开的小店,卖些水果杂货等等,秀桑也常常在他家店面前停下来说说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常常有得吃。有一次小店店主请我们吃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阳桃,一口下去,我的一颗牙居然嵌在阳桃里,不肯再回到牙床上,那是我掉的第一颗乳牙。

国语实小在植物园对面,中午休息时间比较长,小孩子都到植物园里玩,无数的小朋友围着荷花池,个个都趴在池边,用一根线拴着一个大头针弯成的钩子钓虾,好小的虾仔,不到一截小指头那么长,比筷头还要细,钓起来了就放在随身带着的小瓶子里,还配上一两根水草。我是不会钓的,但是也跟着凑趣趴在池边。可不知为什么,围在池边像是无数的蚂蚁围着饼干一样的小朋友,一阵轰乱,已经钓到的鱼虾也不要了,大家四散而逃,个个拚命地往学校里狂奔。原来有人说警察来抓小朋友了,大家就吓得慌忙夺路,但是谁真见到了警察吗?从来就没法证实。以后读到谢安派朱序潜伏在苻坚的八十万大军中,放出谣言说敌军来了,马上阵脚大乱自相践踏,终致大败。那一段历史,我信。

我们的老师她姓甚名谁,当时年纪实在小,根本就没有记过。然而印象深刻。

中午吃饭,小朋友吃便当,老师总是把她的便当带到教室讲台上,跟我们一起吃,大家好开心。有一天,我带了馒头,刚好上课上到一首对话体的儿歌,唱的是从竹子到变成蒸笼,最后几句是:

“做蒸笼做什么?”

“做蒸笼,蒸馒头!”

“蒸馒头做什么?”

“蒸馒头,送给老师吃!”

同学看到了我有馒头,都说要送给老师吃,我当然也义不容辞地把便当拿到讲台前,请老师吃。老师好高兴,但是一口也没有吃,一再谢谢我,弄得我都很不好意思。

还有一事,就是有一天老师发现有一位小朋友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问了问有谁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当时就有一位同学回答说他死了。老师当场合上了便当,掉下眼泪。

第二天,老师上课的时候跟大家说,某某小朋友没有死,生病了,很快就会回来上课的。老师只是轻轻地跟我们说,小朋友不要随便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那位同学没有死,就别说他死了,要记得哟。

老师一点都没有责备那位胡说的同学。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这位老师,我连她的大名都不记得。因为她推荐了我参加演说比赛。老师,你不晓得,那一次的推荐,决定了我的一生,谢谢你老师,不论你在哪儿,祝福你子子孙孙都福寿康宁啊!

我的上海口音依然很重,我们读的是国语实验小学,口音自然是要纠正的。我要讲的是“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老师替我把讲稿都写好了,我只是负责背下来,也没什么困难。又有许多的动作手势,一个个学好了,记住了。断句、语气、音量、表情,老师无不细细指点。

到了比赛台上,我照老师的吩咐演说了一番,得了第几名,也不记得,总之得了奖。从此每回演说都参赛,都得奖,直到大学。进入社会之后,有好一阵子,演说是我重要的收入。

由于每次上台演说都需要一口标准国语,我的国语便突飞猛进。但到真正合标准,已经是在初中的阶段了。从最早在合川的一口京腔到忘掉京腔说得一口上海话,再从上海话回到了标准的国语,又把上海话给忘得精光,波涛起伏,变幻莫测。要不是那位老师,我以后也不会吃了好一阵子的广播饭,再由广播而进入学校的教职,从而半生在校园中度过,这也是“蝴蝶效应”吧?

我无数次地回想,要是在那门课上,没有那位老师问道“哪位小朋友要上台来说故事?”我又会有什么样的一生?

这门课的名称是“说话”。

上课不许说话,但让我不明白的是,却有一门课,叫做“说话”。

“说话”课,也不许说话,要说,要由老师指定。老师在这一堂课里,好像也不怎么想说,就会问有谁要上来说故事?我就马上举手。记得早在还没来台之前,就读过《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也看过书上的丰子恺的漫画书,读得特别熟的是一些《儿童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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