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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众神的山岭-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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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一般人大概无法想象,仅仅是为了小解而穿脱登山靴的行为,在八千公尺的高度是多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
  相较之下,在平地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担,爬楼梯上大楼的五楼是多么轻松啊。假如能够二选一,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担爬楼梯吧。
  我找到了头灯。
  在睡袋中点亮。
  蓝色的灯光在腹部一带“碰”一声亮起,我看见头灯的灯光穿透蓝色的露宿袋。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拉链,从睡袋中拿出头灯。
  那道光对于习惯黑暗的眼睛太过强烈。
  结冻的帐篷内侧闪闪发光。
  一看之下,才发现露宿袋内侧也因结霜而呈雪白色。身体散发出来的温湿空气,穿透睡袋布上升,触碰到冰冷的露宿袋面,而在那里结冰。
  靠近脸的睡袋部分,也因为呼气中所含的水汽结冻,变成雪白色。
  我稍微坐起身子,用拳头往上打了帐篷几下。原本粘在帐篷顶的薄冰,哗啦哗啦掉了下来。帐篷外侧,积在外帐上的雪滑落,从天而降的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突然变大。积雪滑落后,落雪直接打在外帐的布面上。帐篷先前原本因为雪的重量而向内下陷,在我向上撑起帐顶后,帐篷内的空间变大了些。相对地,这次换成帐篷布从左右压迫我的身体。
  被我打落在帐篷周围的雪增厚,从左右往内侧压迫帐篷靠底处。
  我只得外出挪开那些雪。
  像这样的夜晚,要走出接近海拔八千公尺的户外,需要相当坚强的意志力。
  就算是大小便,也只能在帐篷内解决在塑料袋中,事后再将塑料袋丢到帐篷外。实际上,我从昨天起就是用这个方法。然而,帐篷外的雪,我只能亲自外出,用冰杖挪开。这件事至今我也做过几次,这应该是第五或第六次吧。
  无论再怎么麻烦,这件事攸关自己性命。假如帐篷在这种情况下倒塌,重新搭起帐篷是多么辛苦的工作啊。视情况,有时还必须先将行李搬出帐篷外再搭帐篷。
  即使勉强能把弯曲的帐篷支柱恢复原状,万一它折断,就没办法修理了。
  再说,在这种强劲的风势下,要一面将行李搬进搬出,一面独自搭帐篷,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务吧。
  总而言之,如果这顶帐篷倒塌,死亡就会以相当真实的触感,悄悄溜到我身边。
  就连现在,死亡也伫立在帐篷的入口附近。
  我下定决心挺起上半身,穿上结冻的羽绒外套。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穿鞋,戴上头灯爬出帐篷。
  强劲的风雪打在羽绒外套上。
  我立刻感到冰冷的风渐渐夺走体温。
  寒气缠身。
  低于零下四十度的寒风。
  体感温度犹低于那种寒冷,应该达到了零下五十度。
  就连穿着羽绒外套,仍有一种被人用结冻的砂纸直接摩擦身体的触感。
  在头灯照射下,雪几乎是打横着从眼前的大气中迅速飞走。
  我用冰杖和携带式铁铲扒开雪。
  周围的雪已经几乎与帐篷同高,或者甚至比帐篷更高,所以我用携带式铁铲将雪铲起来往上抛。
  呼吸马上变得粗重。
  我原本应该将帐篷搭在珠穆朗玛峰(也就是圣母峰)偌大的斜坡正中央,如今却看不见那片岩盘斜坡。
  假如天气好,出月亮,应该能看见陡峭的岩沟和圣母峰顶。
  然而,现在看到的尽是倾斜疾驰的雪所形成的灰色直线。
  我回到帐篷中,将下半身钻进睡袋里。
  光是出去铲雪的几分钟内,睡袋内部就结冻了。
  我仔细拨掉附着在登山靴上的雪,再度将它塞进睡袋中。
  这种地方没有暖器。
  在这里,最温暖的就是自己的体温。所谓的暖气,基本上就是设法不让自己的体温跑出帐篷。
  我点燃带来的蜡烛,将它放在倒扣的万用锅上,然后熄掉头灯。
  烛火在帐内摇曳。
  这样,帐篷内的温度应该会稍微上升。
  仅仅进出一次,帐篷内的暖气——虽说是暖气,却比任何一种家用冰箱的冷冻室更寒冷——似乎全跑出去了。
  冰冷刺骨的寒气阵阵袭来,纠缠着睡袋中的我不放。
  我大可以煮热水驱走寒气,但我提不起劲那么做。
  两天前不小心拿出睡袋的铝制水壶,现在应该是在帐篷内的某处。然而,里头装的水必定已经彻底结冰,变得比任何一种石头都要坚硬了。
  我必须用万用锅取帐篷外的雪,以瓦斯炉加热,等到热水在七十多度沸腾后,加入蜂蜜使其充分溶于水中,然后挤一颗柠檬和着喝。无论在任何状况下,一天都得摄取四公升的水分。
  不然的话,光是因为身体的水分被干燥的空气夺走,血液就会变得又黑又浓稠。
  粮食还剩下多少呢?
  我躺在睡袋里多次试图思考这件事。
  三片巧克力。
  三包干燥蔬菜。
  塑胶容器中的蜂蜜还有一百CC左右。
  砂糖……
  不管想了几次,思绪都只能维持到这里,若是继续往下想,就会忘记一开始想起来的部分。
  然后,又重来一次。
  我必须确认、掌握还剩几天份的粮食。因为如果没有粮食,即便这场暴风雪停歇,我也稳死无疑。我已经在这里消耗掉了三天份的粮食。不过,不是正好三天份,因为我从半路上开始缩减食量,所以大概只吃掉了两天多的粮食。
  不过话说回来,这场暴风雪为何下个不停呢?
  这个时期原本应该是连续好几天从早到晚放晴的日子。
  骤变的天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
  我一看下雪,便在这里搭帐篷,持续想着:明天应该就会停了吧、明天应该就会停了吧。但,却已经过了四天三夜。
  头顶上的帐篷被风吹得翻腾起伏。
  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忽然产生变化,声势俱厉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加上帐篷被风吹得上下起伏,仿佛暴风雪也在呼吸。
  有的风发出类似笛声的咻咻声,从帐篷上方或侧面吹过;有的风则发出破空之声,呼啸而过。
  或许真的需要氧气。
  说不定,死亡已经钻进了帐篷内。
  死亡——
  渐渐地,这两个字开始变得色彩浓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不能死。
  我怎么可以死?即使有这种心情,但若不以坚强的意志力使其凝结成形,就不会化为实际的力量。
  夹杂在风雪交加的声音中,仿佛不时可以听见从远方的雪中传来喷射机的低沉声响。那声音是从我的背后传来的。
  雪崩的声音。那阵低沉而浑浊不清的声响,从帐篷的上下左右传来。随着雪持续地下,雪崩发生的间隔渐渐缩短。
  这个帐篷迟早会被雪崩冲走,这种情况相当可能发生。
  恐惧感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我从口袋中拿出坚硬的小石头,将它紧握在手掌中。拥有美丽光泽的蓝色土耳其石。握着它,让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是独自一个人呢?
  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唉,用不着想。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见他。
  因为我想见那家伙。
  我还记得见到那家伙的那一天——以及那一天发生的事。即使我想忘,也绝对无法将那一天发生的事从我脑海中抹去。
  我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羽生丈二,是在前年。
  一九九三年六月——
  地点是尼泊尔的加德满都。


众神的山岭上 第一章 梦幻之都
  1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街道宛如迷宫般错综复杂。
  若是全身溶入这城市的吵杂声中,连自己的人格和个性都会消失,险些埋没在城市里。
  加德满都——
  尼泊尔的首都。
  深町诚喜欢漫无目标地游走在这个杂乱的城市里。
  这是他第四次造访加德满都。
  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二十二岁的时候。第二次是三十岁时,第三次是三十五岁,而这次是四十岁。
  第一次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扛着登山背包来。
  从波卡拉经由江森村,徒步来到搭多帕尼。当时,健行一词不像今天这么普遍,他拿着英语旅游书,独自徘徊在喜玛拉雅山的山麓。
  只有那次是独自一人,后来几次都是以登山队队员的身分来到这块土地。
  这次也是如此。
  拍摄来自日本、前来征服圣母峰的登山队,就是深町这次的职责。
  一想到登山队的事,痛苦的思绪就会掠过脑海。
  下降……下降。
  这是在第五营听到的船岛的声音。
  “便宜的、地毯、朋友——”
  深町的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
  眼前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不停指着自己背后的店家。他是典型的、心高气傲的刹帝利族男子。刹帝利属于印度人种,在尼泊尔的地位较高。
  狭小的木造店内,摆满了西藏地毯和毛衣,几乎看不见墙壁。那些商品甚至占据店外的陋巷,使得狭窄的道路益发狭窄。
  地毯店的年轻人说:
  “看看不买没关系。”
  他的意思是,不买也无妨,至少看一看地毯再走。
  深町每次来这里都发现,一见到日本人就像这样以日语兜售商品的商店,一次比一次多。
  因陀罗广场——一条被老旧建筑左右包夹的街道。
  〈附地图-加德满都市街图〉
  贩卖名叫廓尔喀弯刀的柴刀店,贩卖藏传佛教法器、尼泊尔制饰品的店,鳞次栉比地一家挨着一家。从锅子、内衣裤、竹篓等日常生活用品到名产,这条街上应有尽有。
  然而,如果每次一被店员招揽就进入店内,花一整天也前进不了一百公尺。
  “Hoina.”
  深町以尼泊尔语拒绝,迈步前进。
  看看不买没关系、看看不买没关系,年轻人在身后纠缠了一阵子,他的话音马上混在其他嘈杂声中,分辨不出。
  深町并非有目的而行。
  他想要暂时停止思考、回想、后悔等思绪和感情,才会踏进这片人海。因为若是独自静静待在狭窄的房间里,大脑会不听使唤地擅自运作。
  午后——
  持续落在这个盆地上的雨,终于暂时停歇。
  六月——
  尼泊尔已经进入雨季。喜玛拉雅山南麓,接下来将进入一年当中雨水最丰沛的时期。
  至少在雨停的时候,稍微呼吸点户外的空气比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摩肩擦踵呢?十步之内一定会和别人身体接触。那些人身上的汗味和体臭直接扑鼻而来。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溶入城市空气中的,不仅止于人的体臭。
  还有狗、牛、鸡和山羊等动物的腥臊,水果、蔬菜和辛香料呛鼻的味道——连喜玛拉雅山上雪的味道、印度教众神及西藏神佛的味道,也都溶入了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牛趴在街角的各个地方,比人车更大摇大摆地行走。
  在加德满都,无论再小的小巷里,都有被建筑物包围的广场,那里有印度教众神的神像。有毗湿奴神、湿婆神,以及象头人身的迦尼萨神的石像,祂们的脸和身体涂上深红色的颜料。众神和神佛在这个城市中都是活生生的,会带给人们财富、不幸或灾难。
  名为林伽、象征湿婆神的男性生殖器的石像上,也涂满了血一般的鲜红颜料,以及无数的原色花瓣。
  神庙的柱子上,雕刻着正在性交的男众与女众,而在喇嘛教的寺庙中,欢喜佛更是一脸怒容地在交媾。
  原色的众神。
  原色的神佛。
  这里没有雅致或寂静等日式美学和感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众神和神佛,和人类与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看到整天睡在神庙角落的老山羊,忽然在某个下午慢吞吞地站起来,消失在神庙后方,令人怀疑是不是某种神秘的智慧降临在它身上,而它正要去告诉某个人,神明托梦给它的启示。
  美得惊为天人、五官具有阿利安人特色的妇人,以及长得十分像日本人的藏族女性,都在众人面前用手擤鼻涕,昂首阔步。
  小孩从四岁开始抽烟,到了六岁就会兑币和布施。
  有住着人称活女神的少女活佛的宫殿,也有妓女户。从因陀罗广场继续往前走,进入旧皇宫后方的巷道,会看见许多可疑的男子上前来推销大麻树脂、迷幻药、大麻等毒品。
  这个城市纯洁中潜藏着色情、纯朴中掩不住浮华,而且混沌不清。
  深町来到了旧皇宫前面。他一面侧眼看着经常在这一带打扮成印度萨图(苦行僧)、让观光客拍照要钱的男人,一面往新路的方向走去。
  新路前方有个广场,周围一带挤满了卖名产的摊贩。
  从那里走进更小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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