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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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升高,氧量渐渐减少,人的身体会产生什么症状呢?
首先会产生疲劳。马上感到疲惫。接着是头痛。头阵阵抽痛,恶心想吐。不时呕吐。食欲丧失,身体拒绝接受食物。因此,越来越疲累,体力衰弱。
到了下一个阶段,症状会更加严重。
会发生眼底出血,眼睛变得看不见。
肺水肿——也就是肺腔长水泡、积水,每次呼吸,就会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步,若不及早下降到氧浓度较高的地方,就会死亡。
大脑也会产生同样的症状。
脑浮肿——
开始看见幻觉、听见幻听,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
上次,深町自己也曾处于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而把刚拍完照换下来的镜头丢入谷底。
他拍完一卷底片,更换镜头,把从机身拆下来的镜头丢掉。拍完了。这个镜头已经用不着了。如果没有镜头的话,就不用做这种辛苦的工作了——
深町如此心想,连一秒钟都不想拿着那个镜头。
置身于氧浓度不到平地一半的环境中,光是对焦、按下快门,就气喘如牛。按下快门时,要暂时闭气。只要那瞬间闭气的状态多了短短两秒钟,按完快门后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按完快门后,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呼吸。
痛苦得眼冒金星。
在恢复原本的呼吸之前的两、三分钟内,只是在痛苦之中反复急促地呼吸。
在帐篷中睡觉时也是如此。
醒着时,因为是有意识地加快呼吸,所以氧的摄取量较多。
血液中的血红素会携带氧,设法维持健康。但一睡着,呼吸的速度就会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于是,血红素能够摄取的氧量有限,人会感到痛苦,而在半夜频频醒来。
因痛苦而用双手在脸上方乱拨,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反复紊乱地呼吸,感觉简直像是在噩梦中,被人掐着脖子睡觉。
所有人都在黑暗的帐篷中,忍耐那种不安与痛苦。
若是一不小心叫苦,就会从攻顶队的成员中被除名。
忍耐。登山需要强韧的意志。
出现高山症症状的高度因人而异。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受当时身体状况影响,导致出现高山症的高度有所不同。
有体力的人,不见得不容易得高山症。
在日本的山的高度,声称自己精力充沛、活动力十足的人,连稍微超过五千公尺的基地营都到不了而饮恨折返,这种案例常有。
在超过四千公尺的地方,因高山症而暴毙的人也不在少数。
昨天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早上就在帐篷里爬不起来,叫他也没回应。心想他怎么了,往帐篷里一看,才发现他在睡袋中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种事情一天到晚发生。
所以,为了不得高山症,需要下工夫。
一天上升的高度,要在五百公尺以内。
而且要先往上爬七百公尺或八百公尺,在那个高度待一阵子,最后再下降到只上升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扎营。
接着又做一样的事,反复上上下下,让自己的身体渐渐习惯高度。这种做法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法则。
从超过七千公尺的地方开始,要使用氧气。
背着氧气瓶,戴上口罩,呼吸浓氧。
尽管如此,效果仍各不相同。
为了背沉重的氧气瓶而必须使用的体力,和氧气瓶中的浓氧使得呼吸轻松的效果会抵消,所以也有人认为,结果是一样的。
为了维持体力,只有晚上睡觉时使用氧气,或者把氧气用来治疗得高山症的人——也有队伍这么做。
不晓得何者是正确做法。
无论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也无法像在平地一样行动自如。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每踏出一步,就要喘将近一分钟,然后再踏出下一步,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个动作。
人类能够适应的高度上限因人而异,但一般认为是超过六千公尺一带。
换句话说,即使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一旦超过那个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体力也会渐渐消耗。
若是长时间待在超过六千公尺的高度上,大量的脑细胞会逐渐死亡。
爬喜玛拉雅山对于生物而言,等于是整天处于极限状态。
喷射气流。
零下四十度的空气。
若是起风,体感温度会进一步下降。
下雪。
雪崩。
地球上没有几个如此严苛的地方。
深町心想,自己的身心能够忍耐这些事吗?
边想边爬。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羽生一面。
见到羽生,然后竭尽所能地跟着他拍照。
那就是自己如今的坚持。
不能原谅。
深町有那种念头。
不能原谅什么呢?
不能原谅谁呢?
不晓得。
连自己不能原谅的对象是羽生或自己都不晓得。
不过,深町觉得不能原谅。
怎么能输?
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怒。
高温。
体内的激情,驱使着深町行动。
总算来到了太阳照射的地方。
终于爬上了山脊。
深町抬起头来。
看见右手边的山坡对面,遥远的白色岩峰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眼熟的白色山锥。
这世上唯一的地方。
圣母峰顶出现在那里。
一种揪心、令人难过的强烈情感,向深町袭来。
2
南奇市集——
海拔三千四百四十公尺。
由东边的奶河、西边的胡特可西河这两条河川所形成的两个V字谷汇流处,就是南奇市集。南奇市集是位于圣母峰山群的昆布地区的经济中心,位于圣山坤比拉山的山麓,是著名的雪巴族村落。
人口数大约一百余户。石造的白墙房屋,宛如大杂院般密集群聚于马蹄形的山腰上。
说到雪巴,一般人对他们的认知仅止于挑夫等职务名称,但这是指住在尼泊尔的索罗·昆布地区的雪巴族,意味着“东方人”的种族名称。他们是西藏裔的山地民族,因为住在高地,所以适应高度。
英国在一九〇〇年代初期,企图攻下喜玛拉雅山的巨峰,数度派出远征队,当时着眼于强健的体魄和适应高地的心肺功能,而雇用为向导或协助者的就是雪巴族。
英国人积极教导雪巴族英语和登山技术,并给予登山用品。那成为传统,后来各国的喜玛拉雅山远征队也开始雇用雪巴族。可以说,少了雪巴族,就别想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巨峰。
名为雪巴的山区向导成立的过程,有部分与廓尔喀这个兵团的成立过程共通。因为雪巴和廓尔喀都是尼泊尔人,但都是为了外国人而活的职业团体。
南奇市集因为靠近尼泊尔和西藏的国境,所以原本就是作为流通据点的村落,但当初,南奇市集不过是雪巴族的一个村落罢了。随着来爬圣母峰的登山队和健行者增加,它渐渐变成了昆布地区的经济中心。
虽然称不上是主要大道,但街道两侧有好几家名产店。
西藏地毯。
色彩缤纷的编织品。
民俗艺品。
这些物品从店内一路排到大街上,琳琅满目。
有许多外籍健行者在那里来来去去,入店参观。他们大多是来自欧美的白人,日本人大概也占了一成。
深町走在人群中。
接下来正要爬上围着南奇市集上方的农业道路。深町打算前往达瓦·奘布的家,他家位于靠近农业道路的山腰上。
达瓦·奘布和安伽林活在同一个时代,也是雪巴族的传奇人物。
他三度站上圣母峰顶。其中一次,是在冬天走传统路线登顶。
除此之外,包含卓奥友峰、马纳斯卢峰、道拉吉利峰在内,一共站上了四座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峰顶。
深町打算去见达瓦·奘布,向他打听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的下落。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抵达南奇市集,已经过了四天。
靠近村落中心的地方有涌泉,它变成涓涓细流而下,注入胡特可西河。
深町在靠近涌泉的田里搭帐篷。
这个时期,还不到播种麦子的时候,种马铃薯也嫌太早,因此田里空着。只要向田的主人说一声,付一些钱当作谢礼,就能自由地在田里搭帐篷。
这四天来,深町精力充沛地到处走动。
从抵达的那一天起,他反复去爬附近的山丘,然后当天又下山到南奇。
这是为了从这里移动到海拔更高的地方,而让身体做准备。
为了完全适应这里的高度。
因为若是事先那么做,即使在南奇上方因为高山症而发生意外,下山到这里总有办法治疗。正上方的祥波切,有能够起降赛斯纳轻航机的机场,也有能和加德满都通讯的无线电设备。真的撑不下去时,就能以无线电呼叫赛斯纳轻航机或直升机,一口气下山至加德满都。
虽然气喘吁吁,但幸好适应高度还算顺利。
虽然有轻微头痛,但状况比今年春天来时更好。身体记得这个高度,似乎比上次更快适应。
在日本,也在木曾驹适应了这个高度。
感觉良好。
深町感觉得到,漆黑的能量宛如野兽沉睡在身体底层一般。迟早有一天,如果进一步上升高度,挤出最后一丝体力,将会使用那股沉睡的能量。
一想到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高度,内心便会产生不安,但如今亢奋之情似乎犹胜不安。它抑制住不安,仿佛在体内兴风作浪,掀起某种激情。
长时间待在南奇,还有另一个理由。
为了在适应高度的空档,在这里调查安伽林和Bisālu sāp在哪里。
昆布地区的各种资讯,都会汇集到南奇市集。深町认为,如果在南奇市集到处打听,老虎安伽林和日本人Bisālu sāp——这两个人在哪里,铁定能问出结果。
然而,至今不管问谁,都只得到含糊的回应。
我知道安伽林八年前住在南奇市集。
可是,安伽林现在不在南奇。
他卖掉八年前住的房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下落不明——即使偶而有人回答,也只是这种回应。
八年前,安伽林的妻子去世。
深町询问的人们说:大概是那件事令安伽林兴起卖掉房子的念头。
那么,安伽林卖掉房子,人去哪里了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实在很奇怪。
这是一个小村落。
南奇的人几乎都彼此认识。彼此晓得哪个人住在哪户人家,哪户人家生了几个小孩。
安伽林过去生活在那种风俗民情的环境中。
他不可能不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就这样离去。就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久而久之,好歹也会传来他住在哪里的消息。名气响亮如安伽林者,一定会成为人们闲聊的话题。
如今,安伽林进出雪巴族人在加德满都经营的商店“迦尼萨”。只要在南奇向几个身强体壮的雪巴人打听,应该能够得到一些资讯。
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没有资讯。
怪哉。
所有人都毫不知情反而奇怪。
深町甚至觉得,说不定是某人——譬如安伽林本人或羽生丈二封住了众人之口。
如果对方是日本人,就能设法从言语的变化和态度推测出是否撒谎。然而,一旦对方是语言不同的外国人,就听不出话中的微妙语感。更何况,对话主要说的是对于深町、乃至于对尼泊尔人而言都是外文的英语,所以要看穿对方刻意撒的谎,就变得更加困难。
如果是日常对话,深町也能勉强以尼泊尔语交谈,但这么一来,就会专注于理解对方想说什么,而无法试探其言外之意。
但尽管如此,当询问的对象都回答一样的答案时,深町也知道事有蹊跷。
最后,深町决定拜访从前与安伽林齐名、雪巴族幸存的传奇人物——达瓦·奘布。
达瓦·奘布的家位于山坡上,放眼望去几乎能从高处将南奇市集尽收眼底。
不远处有南奇的寺庙。
达瓦·奘布的家盖在寺东边。
由红砖瓦堆叠起来的外墙漆成白色,上方加盖屋顶,在南奇是一般房屋。房子前面是庭院,庭院里有由旧木材组合而成、看似板凳的长椅。似乎饱经雨淋,椅子浮现木纹,与其说是木头,看起来更像是由抽干所有精气后的骨头所制成。
一位老人坐在那张椅子上,俯看着南奇的村落。
白天——
虽然有阳光照射,但一起风,肌肤仍能感觉到强烈的寒气。
三只鸡在老人的脚边徘徊,啄着地面。
或许是察觉到深町一脚踏进庭院的动静,老人把脸转向深町。
深町对老人点头致意,以英语问道:
“敝姓深町,请问这里是达瓦·奘布先生府上吗?”
“是啊。”
老人简短地以英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