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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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帮你吧。
船岛说。
我替你捶冰楔钉。
因为冰斧很轻。不管用冰斧再怎么捶,也没办法把冰楔钉捶进冰壁寸许。
不用了,井冈哥。
船岛哥。
我自己来。
是喔,你要自己来啊,深町——
嗯,自己来最好。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的事自己来,这才叫做登山者。
是啊。
非自己来不可。
既然这样,喏,过来我们站的地方。
站在这里,从这里捶的话,很容易捶进去唷。
那,就那么办吧。
深町从冰壁抬起左脚,失去了平衡。
他拼命把左脚的冰爪前爪再次踢进冰壁。
井冈和船岛在今年五月,都死于这座圣母峰。
自己不是拍下了他们死亡的那一瞬间吗?
井冈和船岛咧嘴笑着,从半空中注视着深町。
宛如石头的雪片和风,剧烈地穿透两人的身体。
是幻觉啊。
或者,两人的灵魂仍在严寒的这片天空中徘徊呢?
真遗憾啊,深町——
嗯,真遗憾。
井冈和船岛说。
两人弯腰屈膝,做出像是要跳水的动作。
再会啦。
掰掰啦。
说完,他们飞走了。
两人的身体飞向白色空间内,向下坠落,旋即看不见了。
“妈的!”
深町吼道。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他叫道。
不晓得是出声叫道,或者在心里呐喊。
即使开口喊叫,声音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就会被风撕碎,立刻被带到距离地面八千公尺的高空四散。大概还来不及传至耳朵,就飘散于这片广大的空间里。
蓦地。
脑袋瓜一下子变得清晰。
下方五公尺左右,应该有个地方,冰壁偏左边峰状隆起。
如果是那里,就能让冰爪鞋底的爪子全部倾斜抓住冰壁。
如果能——
如果能下降到那里的话。
那件事做得到吗?
而且是现在。
这样的我。
不,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要去做。只能尝试。反正如果就这样待在这里,这条命大概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吧。
会一口气滑落一千几百公尺,撞上西谷边缘,死在那里。
如果死了,尸体会被这些雪埋住,被冰河搬运,说不定一千年后,尸体在冰河末端被人发现。
大概也有那种死法吧。
然而,我不要主动选择那种死法。没有人会选择那种死法。
尽人事,听天命。
只能这样。
如果最后,尸体还是被冰封在那条冰河内部,那已经超乎我的能力范围。只能听从神明的安排。我现在只要做我能做的事。
尽量不要和冰壁之间产生缝隙,把冰斧和冰杖打进稍微下面的地方。接着,轮流抬起右脚、左脚,把冰爪的前爪钉在冰上。
每步二十公分。
每步二十公分地往下爬。
看得见吗?
再往下爬一点。
再往下爬一点,左边——
看不见。
斜飞的灰线遮蔽了视野。雪的斜线不是纯白的,而是灰色的。峰状溶于那片灰色之中——
有了。
正左方。
往它的上面爬。
站定。
终于能让手脚之外的身体部分靠在冰上。
只要能让脚底板和膝盖休息,在这片隆起的雪底下,不管是岩石或其他事物都无所谓。
光是刚才动了那么一下,呼吸就如此紊乱是怎么回事?
把冰杖夹在安全吊带上。
因为冰很坚硬,所以没有办法把冰杖插在冰壁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掉下去,就再也没办法把它握在手中了。虽然不方便动作,但必须以此忍耐。
讨人厌的地方。
如果这是一般的路或山的话,弄掉冰杖捡起来就是了。就算不捡,也不会死。然而,如果在喜玛拉雅山的这面冰壁上弄掉冰杖,就会在一转眼间从这面冰壁滑落,再也无法捡起来。但如果不捡,就会死。
无论要往上爬或往下爬,没有冰杖都办不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终于拿出冰楔钉。
光是拿出这种东西,就花了多少时间呢?
换用右手拿冰斧,把左手中的冰楔钉顶端抵在冰壁硬梆梆的冰面上,再用冰斧捶冰楔钉。
轻微的声响。
顶端钻不进去。
闭气,捶了一下、两下……
不行。
捶两下的期间也没办法停止呼吸。
光是在捶两下的期间停止呼吸,就感到痛苦。痛苦得不得了。肺想要氧气,而猛烈地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
好像被一只大手一把揪住肺,以惊人的速度一下握紧,一下放开。
好痛苦。
喉咙痛。
肺好痛。
险些暴露在风中。
前端一点也没有钻进去。
前端的尖锐金属只造成了一、两片细小的冰屑。
五分钟间什么也没做,顶多只是持续吸进空气。
每次呼吸,喉咙就呼噜作响。
肺水肿?
不。
不是。
别担心。
这种事经常发生。
只是喉咙被痰卡住而已。
咳嗽。
剧烈弓背。
吐出痰。
紧贴壁面。
痰的一部分变成了冰沙状。
慢着,痰真的变成了冰沙状吗?或者,只是因为吐出在冰上,所以看起来像那样而已呢?
痰立刻在眼前的壁面上渐渐结冻。
哦——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这样的话,总还有办法。
又把冰楔钉抵在冰壁上,这次不停止呼吸,捶冰楔钉。
使出七分力。
一再捶打……
如果用更重的锤子使劲敲打,冰楔钉大概会更快钻进去吧。
然而,没有人能在这种高度做那种事。
原因在于:
不能失去平衡。
虽说是站在峰状冰壁上,但立足点只是一小块空间。
并不是站在水平的地方。
脚踝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而且地方狭窄。
设法不被风吹到半空中。
捶打。
一下……
两下……
三下……
无止境地反复这个动作。
终于钻进去了。
可是,只有一、两公分。
这么浅也没用。
要更深一点。
一再捶打。
起码有事可做。
如果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是紧紧抓住冰壁,迟早会用尽力气而摔下去。
总比那样好上许多。
有事做的时候,只要集中精神于那项行为就好。
如此一来,就不用思考死亡。
捶打……
捶打……
捶打……
钻进去多深了呢?
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我累了。
捶两下,就要为了呼吸氧气而喘一、两分钟。
反复那种事——
现在已经连那种事都没办法做了。
井冈和船岛又从空中看着自己。
喂,深町……
我帮你吧……
免了。
我自己来。
可是,到此为止了吧。
到此为止了吧。
我到此为止了吧。
总之,我到此为止了。
可是,非做不可。
因为就算爬到这里,如果只是紧紧抓住冰壁,未免太没意思了。
做吧。
要做什么来着?
刚才应该想起了什么事。
是什么来着?
拿出绳环,挂在冰楔钉上。
噢,冰楔钉摇摇晃晃的唷!
如果把体重施加其上的话,它马上就会从冰壁脱落了。
这样下去不行。
我要怎么做?
平常不会做的事。
刚才想起来的事。
什么来着?
什么时候的事?
对了。
想起了吐出痰的时候。
看见什么。
看见痰在冰壁上结冻的时候。
所以,那是什么嘛。
妈的!
脑袋怎么这么不灵光。
喂,井冈,别伸出手那样摇晃冰楔钉!
船岛,你想用双手拔出冰楔钉吗?
哦,对了。
这个。
从腰部拿出保温瓶。
还有剩。
两百毫升左右。
喝下它。
好暖和。
好热。
别喝太多!
喝一杯左右就好!
哦,好甜。
浓郁的红茶香。
蜂蜜的味道。
糟了。
不能喝。
这下要怎么办?
想起来!
喝了要怎么办?
小便吗?
大号吗?
说到这个,有个啰嗦的家伙。
说什么喜玛拉雅山会被垃圾污染?
说什么自己的排泄物会在冰中,一直留下来?
所以,要把排泄出来的粪便放进塑料袋带回去?
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哪办得到那种事啊。
办不到。
如果那么做的话,就会没命。
反正粪便总会在某个地方排泄。
不管是用水冲,或在山野排便,排便的那个地方就会被污染。如果用水冲,就有用来把粪便冲干净的系统,为了制作那个系统,或者为了使其发挥机能,就需要能源。那些能源是以石油燃料制作。塑料袋原本也是石油。为了制作塑料袋,就要使用燃烧石油的能源。届时,燃烧石油,空气就会被污染。
反正人类就是那种生物。
把在喜玛拉雅山的这种地方拉的屎带回去就好,没有那么单纯的事。
咦?
什么来着?
我在思考什么来着?
不是粪便的事。
不是小便的事。
而是这支冰楔钉的事。
怎样才能让它固定在这片冰壁上。
对了。
用这个——
像这样挂上去。
用右手握住保温瓶,把瓶中的液体倒在冰楔钉的根部。一点点。就一点点。少少的一点点。
这道温热的液体会沿着冰楔钉的金属流到根部,溶化冰,然后在溶化的瞬间,立刻结冻。
很好。
就是这个。
井冈和船岛在一旁拍手。
原来就是这个。
毕竟,现在大概是零下三十度。
嗯。
变硬了。
不会动。
不会摇晃。
深町于是采取了自我确保。
稍微松了一口气。
因为做完工作了。
然而,没有事做了。
心中也有一抹不安,以这种自我确保没问题吗?
现在只把自己的一点体重施加其上,如果真的把所有体重施加其上,冰楔钉是否会松脱呢?
即使没有松脱,就这样在这种空旷的地方待到晚上,是否会没命呢?
体温被夺走。
现在只能祈祷风停止。
想点什么吧。
想女人的事好吗?
想加代子的事好吗?
想凉子的事好吗?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暖意。
噢,如果是现在,大概说得出口吧。
如果是现在,就说得出口。
当时,其实我想把你拥入怀中。
噢,那个女人的身体,活生生的体温——
深町现在想要那个。
我想和你紧密交合。
我想和你水乳交融,耳鬓厮磨,手脚交缠,腹部紧贴,像两头野兽般从背后交媾。
我想握住你的乳房。
和乳头一起包覆在手中,一再确认它的柔软……
喂。
凉子。
你在哪里?
你在飞机上哭泣吗?
你现在在日本做什么?
在想什么?
回去之后——
假如能活着回去,我就去见你。
第一个去找你。
不顾一切地去见你。
我不管你和羽生之前的感情有多深,总之,忘了那个男人!
虽然我或许不能代替他,我或许不能扮演羽生的角色,也会忍不住苦苦思念之前的女人,或者故作坚强,我或许只能带着所有过去,完整扮演深町诚这个角色,但我要对你说。
至少,我要老实地对你说。
老实地对你说。
至少我能够老实地对你说。
我喜欢你。
让我保护你。
我爱你。
我不晓得你现在处于多么深沉的哀伤之中,我不晓得你处于多么剧烈的暴风雨中,我会紧紧跟随在你身旁,直到你心中的暴风雪平息为止。让我跟你在一起。
不。
不对。
我要更老实地说。
说不定是我需要你。
是啊。
是我需要你。
我想要紧紧抓住的不是这面冰壁,而是你。
和你在一起时,我真的好快乐。
噢,我居然现在才察觉到那种事。
我居然现在才察觉到。
我可以不要再往上爬了。
现在就解开自我确保,走路回日本吧。
把喜玛拉雅山、世界第一高峰峰顶、羽生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连伤痛也忘掉。
所以……
想到这里时,深町的耳朵听见了。
夹杂在暴风雪的剧烈声中、微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