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莫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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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较权威的说法是他在大兴安岭当盲流时,在山里抬大木头,碰上个河南坏种,
给他吃了一个哑巴亏,伤了他的脊梁骨,从此就驼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去偷人家
的老婆,被人家发现,人慌无智,狗急跳墙,摔坏了脊梁骨,从此就驼了。我相信
前一种说法而坚决否定后一种说法,因为朱老师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希望他抬大木
头伤了腰,这样比较悲壮,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慨,比搞破鞋伤了腰光彩。大
兴安岭,原始森林,红松大木,比人还要粗,长达数十米,重达两千斤,八个人,
四根杠子,喊着号子抬起来,听着号子,颤颤抖抖地往前走:嗨哟___嗨哟___嗨哟
___林间小道上尽是腐枝败叶,一脚下去,水就渗了出来。嗨哟___嗨哟___嗨哟___
_松鼠在树上吱吱叫着追逐蹿跳, 飞龙咯咯叫着,展开像扇子样的花尾巴,从大树
冠中滑翔到灌木丛里。这时,与他同抬一根杠子的河南坏种小花虎突然将杠子扔了,
他猝不及防,身体晃了几晃,腰杆子发出了一声脆响,然后就趴在了地上,像一条
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他的像青杨树一样挺拔的腰从此就弯了,他的像铁板一
样平展的背从此就驼了,一个好小伙子就这样废了。当然,如果他不遭这一劫,也
就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人。
那时候每年的五一劳动节,我们大羊栏小学都要搞一次运动会。起初这个运动
会就是学生们跑跑跳跳,打打篮球扔扔手榴弹什么的,一上午就结束了。后来,不
知道怎么弄的,学生的运动会变成了老师的运动会,老师的运动会把农场的右派也
吸收进来了。这一下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五一节运动会名气就大了,很快就名扬全县、
全区、半个省。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写了一篇《记一次跳高比赛》,这篇作文受到
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红笔画了许多圈,点了许多点,这就叫做可
圈可点。他还用红笔写了二百多字的批语,什么‘语言通顺’啦,‘描写生动’啦,
‘层次分明’啦,‘重点突出’啦,‘继续努力’啦,‘不要骄傲’啦,等等。后
来我的语文老师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右派一组的中文系教授老单看,老单看
了说,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很不简单。老单是全中国有名的文学史专
家,连李白的姥姥家姓什么他都知道,能得到他的夸奖,就跟得到了郭沫若的夸奖
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老师得寸进尺,又无耻地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省报总编
辑李镇看。李镇用一分钟就把文章看完了,然后摸出一支像火棍的黑杆钢笔,连钩
带划,把原长一千字的《记一次跳高比赛》砍削成五十个字,说:就这样寄出去吧,
没准能发表。我们老师非要他给写一封推荐信,他实在顶不住粘糊,就写了一百多
个字,给省报的编辑。我和老师欢天喜地的把稿子寄出去,然后就天天盼省报,几
天后文章果然发了。这一下子我有了名,我们老师有了名,我们学校有了名,我们
学校的五一运动会更是大大有了名。第二年,全县教师运动会就挪到我们学校召开
了。第三年,周围几个县的学校也组织体育教师来观摩。当时的县革委主任高风同
志原先是八一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因为腿伤,退役下到我们这里来的。该同志
爱体育,懂体育,一进体育场就热血沸腾,一看见跳高架子就眼泪汪汪。他亲临我
校参加了一届运动会,参观了比赛,兴奋得不亦乐乎。他还在百忙当中接见了我,
用他的大巴掌拍着我的头说:“小家伙,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不错,继续
努力,长大后争取当个记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里摸出一支博士牌钢笔,送给我
以资鼓励。激动得我尿了一裤子。开完运动会,他没有回县,直接去了农场,与场
领导密谋了许久。回去后,他就拨来了十万元钱,让我们学校增添体育器材,修建
比赛场地。所有的技术问题,由农场的右派解决;所有的力气活,由我们周围十几
个村子的老百姓来干。出这样的力,我爹他们都感到高兴,感到光荣。那时候的十
万元人民币,在老百姓心目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们私下里说,这么多钱,怎
么能点得清楚?马上就有人回答,有老富呢,怕什么?十万元,人家老富用脚丫子
就拨拉清了,那还用得着手!
我写《记一次跳高比赛》时,学校的操场地面坑坑洼洼,没有垫炉渣,更没有
铺沙子。那时是风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那时根本没有跳高垫子,别说没见过,
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在操场边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坑里垫上一层沙土,运
动员翻过横竿就落在沙坑里,跌得呱呱地叫唤。跳高架子是我爹做的,我爹是个劈
柴木匠,活儿粗,但是快。弄两根方木棍子,用刨子刨刨,下边钉上几条腿,棍上
按高度钉上铁钉子,往沙坑旁边一摆,中间横放上一根细竹竿,这就齐了。我们学
校有一个小王老师,中师毕业,也是个小右派,手提帽,我们全校的体育课都归他
上。他个子不高,身体特结实,整天蹦蹦跳跳,像个兔子似的。我们写诗歌赞美他:
“王小涛,粘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我爹说,你们这些熊孩子净瞎编,皮球一
拍一打一蹦高,粘豆包怎么能蹦高?一拍一打一团糕还差不多。王小涛跑得很快,
尽管他的速度不能与省里的右派张电相比,但与我们村里的青年相比,他就算飞毛
腿了。县里拨款给我们学校修建体育场地,校长与农场场长商量后决定建一座观礼
台,好让高主任等领导站在上边讲话、看景。为此,学校派人去县城买了一汽车木
头。汽车拉来木头那天,我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我们村里的人除了高中生雷皮宝
之外,谁见过汽车呀,可汽车拖着几百根木头轰轰烈烈地开进了我们村。大家伙把
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摸车鼻子,有的摸车眼,把司机弄得很紧张。校长和场
长带着一群右派过来,好说歹说才把我们劝退。右派们爬上车去卸木头,村里的大
人们也主动上前去帮忙。木头卸在操场边上,汽车就跑走了。我们跟着汽车跑,心
里感到很难过。汽车的影子没有了,汽车卷起的黄烟也消散了,我们还站在那里。
我们眼泪汪汪,心中怅然若失。那些木头堆放在操场边上,一根压着一根,码得很
整齐。我爹抚摸着木头,两眼放着光说:“好木头,真是好木头,都是正宗的长白
山红松。”他从木头上抠下一砣松油,放到鼻子下边嗅嗅,说:“这木头,做成棺
材埋在地下,一百年也不会烂;做成门窗,任凭风吹雨打,一百年也不会变形。”
众人都围在木头边上,嗅着浓浓的松油香,听我爹发表关于木头的演说。我爹是说
者无意,但有人却听者有心。这个有心的人名叫郭元,是个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的
青年。当天夜里,他就偷偷地溜到操场边上,扛起一根松木。
郭元扛起木头,歪歪扭扭地走了十几步,就听到一个人大喊一声:有贼!郭元
扔下木头,撒腿就跑。后边的人紧紧追赶。郭元个子很高,双腿很长,从小就有善
奔的美名,加上作贼心虚,奔跑的速度很快,简直就像一匹野马,如果是村里人,
休想追得上他。但该他倒霉,后边追他的,是我们的小王老师和右派张电、李铁。
他们三个追逐着郭元在操场上转圈,如果是白天看,那根本就是赛跑,谁也不会认
为是抓小偷。追了几圈后,李铁在郭元的脚后跟上踢了一脚,郭元惨叫了一声,一
个狗抢屎就趴在了地上。李铁穿着一双钉鞋,这一脚几乎把郭元给废了。他们费了
挺大的劲才把郭元拖起来。小王老师划了根火柴,火光照亮了郭元的脸。“郭元,
怎么会是你!”小王老师惊叫着。郭元满嘴是血,羞愧地喃喃着。他的两颗门牙没
了,嘴巴成了一个血洞。小王老师慌忙划着火低头给郭元找牙,发现那两颗牙已经
镶在了坚硬的地面上。郭元是小王老师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传说中的
飞檐走壁技艺,好得就差结拜兄弟了。郭元低着头,呜呜噜噜地说:“没脸见人啦
……没脸见人啦……” 小王老师问: “你这家伙,扛根木头干什么?”郭元道:
“想给俺娘做口棺材……”李铁与张电见此情况,就说:“你走吧,我们什么也没
看到。”郭元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人把那根红松木抬回到木头垛上,累得气喘嘘
嘘。黑暗中,张电说:‘这伙计,太可惜了,如果让我训练他三个月,我敢保证他
打破省万米纪录。”李铁对小王老师说:“早知道是你的朋友,我何必踢他那一脚?”
小王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这事谁也不怨,就怨他自己,我们放了他一马,已
经对起他了,否则,他很可能要去蹲监狱的。”
第二天,郭元就从我们村子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生产队
长到他家去找他,问他母亲,问他弟弟,都说不知道他的下落。一转眼过了十年,
当我们把他忘记了时,当我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一个青年时,郭元背着一条叠成方块
的灰线毯子回来了。问他这十年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到大兴安岭去了。问他在大
兴安岭干什么,他说抬木头,抬那些流着松油的红松木。他因为扛一根不该扛的红
松木亡命大兴安岭,付出了抬十年红松木的沉重代价。我成了他的好朋友,每逢老
天下雨不能出工时,就到他家去听他说那些稀奇古怪的关于大兴安岭的故事。我发
现,他这十年,学到了许多呆在我们村子里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可以说他是因祸得
福。他的脖子后也鼓起了一个大包,自己说是让大木头压的。由此我更相信,朱总
人老师的罗锅子的确不是搞破鞋跳墙跌的。
那次跳高比赛,参赛的运动员共有四人,一个是省里来的右派、专业跳高运动
员汪高潮,一个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王,一个是公社教育组的孙强,还有一个
就是我们的朱总人朱老师。开始时横竿定在一米五十的高度上,汪高潮举手请求免
跳,小王老师也请求免跳。孙强不请求免跳,他说他就是想参与进来凑个热闹,根
本就没想拿什么名次。他是侦察兵出身,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在部队受过磨爬滚打
训练的底子。他脱掉长衣服,只穿着短裤背心。背心已经很破,像鱼网似的,但那
红色的‘侦察兵’三个大字还鲜明可见。他在那儿抻胳膊压腿时,观众们就在旁边
议论。说他能头撞石碑,肉掌开砖,还能听声打鸟,赤手夺枪。我们那儿对人的最
高夸奖就是‘不善’,譬如说庄则栋这人不善,就是说庄则栋好生了得的意思,并
不是说他人恶。孙强抻胳膊压腿时,我们就议论他的光荣历史,说孙强这人不善。
孙强活动开了筋骨,就像马跑热了蹄子一样。他从横竿的侧面跑到横竿前,一个燕
子剪水的动作,越过了横竿。我们手拍巴掌,嘴里发出欢呼声。然后是朱总人老师
上场。他一上场大家就笑了。朱老师那样子实在好笑,并不是我们不尊重他。他也
脱了长衣服,只穿着背心短裤。他那两条腿又黑又瘦,从小腿到大腿,通通地生长
着黑毛。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尾巴棍子’,固然与他姓朱有关,更与他一身的
黑毛有关。他穿着长大的衣服,还能遮点丑,脱掉长衣,原形就暴露无遗。他的背
前倾约有四十五度角,后脖颈下那儿,生硬地突出了一大团,好象一个西瓜。为了
看人,他不得不把脸使劲地扬起来,那副模样,让你既受他的感动,又替他感到难
过。我们当时都暗暗地想,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子还不如死了好。我们都笑他,
他很不理解地瞪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有人说老朱你就算
了吧,别给咱们大羊栏丢人啦!他的那两只小三角眼在褪了色的白边近视眼镜后边
不停地眨着,他说:“人与野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
动延长生命的动物。”他的话我们听不明白,但省里来的右派汪高潮肯定听明白了。
汪高潮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老朱,还不停地点头。朱老师也对着他点头,这两个人就
这样成了知音。要不怎么都划成右派呢!右派见了右派,就像猩猩见了猩猩一样,
肯定感到特别的亲切吧?咱不是右派,没法子体会人家见面时那种感情。朱老师笑
完了,就学着侦察兵的样子抻胳膊压腿,做着跳跃前的准备。大家看到他这样子,
总觉得有点滑稽,就像看到一个猴子跟着人学样似的。老朱边活动着身体,边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