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宋朝-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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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局面不能长久继续,留正便奏请立储,岂料光宗在这一问题上也出尔反尔,先是斥责留正“储位一建就会取代我”;既而御批“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却又不明确指示究竟立储还是禅位,让宰执无所适从。留正迷信自己流年不利,在一次上殿时扭伤了脚脖子,误以为不祥之兆,光宗给他的御批中又有语意含混的责备语,他便撇下了棘手的政局,乘上肩舆逃遁出城了。
这一消息更令朝臣都民惊骇惶恐。工部尚书赵彦逾以山陵使来向赵汝愚辞行,建议他当机立断,根据“念欲退闲”的御笔,出来主持大计,成就上天赋予的一段事业。汝愚被说得忘情,脱口道:“是啊,几天前梦见孝宗授我汤鼎,背负白龙升天。”二赵计议已定,赵彦逾去做殿帅郭杲的工作,以取得宫禁卫队的支持,这是专制君主制下宫廷政变的关键。赵汝愚让知閤门事韩侂胄去打通太皇太后吴氏这一关,没有她的首肯就名不正言不顺,侂胄是名臣韩琦的曾孙,其母与吴氏是亲姊妹,其妻是吴氏的侄女。不过,侂胄平时也不能随便见吴氏,他托人传语,吴氏传语汝愚“要耐烦”。但局面不容一拖再拖,汝愚让他再去提议内禅。侂胄进退无路,走了原重华宫领班内侍关礼的路子。关礼声泪俱下的向吴氏哭诉局势的严重,吴氏终于传谕汝愚,决策内禅。
次日,是孝宗大丧除服的日子。嘉王赵扩由王府直讲彭龟年陪同,在军队护卫下来到北内。赵汝愚则先命殿帅郭杲率卫士赴大内请来传国玉玺,自己与其他执政率群臣也来到北内孝宗灵柩前,向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吴氏建议立储传位。
吴氏命赵汝愚宣布皇子嘉王即皇帝位,尊光宗为太上皇帝。嘉王听了,绕着殿柱逃避不止,连说“做不得”,吴氏大声喝令他站定,亲自取过黄袍给他穿上。
嘉王在韩侂胄、关礼的挟扶下侧坐在御座上,仍自言自语道:“我无罪。恐负不孝之名。”汝愚早率群臣跪拜了新君,他就是宋宁宗。次日,吴氏撤帘还政。在她的主持下,南宋王朝度过了一次皇位传承的危机。
一场老皇帝缺席、新皇帝勉强的内禅礼终于收场。至于太上皇光宗,其后病情更重,清醒时,他不能原谅儿子夺了自己的皇位,拒绝见宁宗;恍惚时,他疯疯颠颠满宫禁乱跑,宫女内侍私下里都叫他疯皇。退位以后,他还活了六年,庆元六年(1206年)去世。孝宗选他作继承人,完全是决策错误。他以精神病患者而君临天下达两年半之久,最后造成政局动荡一筹莫展,凡此都深刻揭示了君主专制的非理性。
高孝光宁四朝,内禅倒有三次,历史似乎一再重演。但比起绍兴、淳熙内禅来,绍熙内禅实际上是迫不得已情势下的皇位更代,意味着其后的南宋王朝,连淳熙内禅那种表面的人君之德和升平之相都难以为继了。
细说宋朝62:庆元党禁
宁宗被赶鸭子上架,他对留正临变脱逃印象太坏,改命赵汝愚为右相。据说,太祖曾把“同姓可封王不拜相”的家法载诸太庙,以防宗室之尊与相权之重相结合,构成对君权的威胁。汝愚以前,宋朝确实还没有宗室任相的先例。若仅为身谋,汝愚应该回避,但他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认为朝中还有一批正直之士,可以共事而图治,便决定犯忌踏上危径。
朱熹入朝任经筵侍讲,当上了货真价实的帝王师。以赵汝愚为政治领袖,以朱熹为精神领袖,宁宗初政,倒也众贤盈庭,露出点治世气象来,以至人称“小元祐”。
赵汝愚有自信成就范仲淹、司马光那样的相业。在他建议下,绍熙五年(1194年)岁末,宁宗下诏改明年为庆元元年,表明了宁宗君相对庆历元祐之治的无限向往。但真有讽刺意味的是,改元诏书颁布前四天,朱熹却被罢官出朝。庆历元祐梦还没就枕,庆元党禁倒因朱熹罢官而预先揭幕了。
这场政治集团内部的党争,以道学之禁为其主要内容和外在形式,把朋党之争和道学之争搅和在一起。朋党之争从北宋初年开始几乎没有消歇过,但与道学之争错杂纠葛在一起,则集中在高、孝、光、宁时期(洛蜀朔党争即便有学说不同的因素在内,也只是新儒学内部不同派别的政见分歧,并未以道学与否划线。)早在孝宗期,双方就有过道学真伪之争,孝宗虽然不喜欢空谈心性的道学之士,但没有让这场争论酿成党争。这一时期正是程朱理学骎骎乎由时尚之学向独尊之学迈进的时期,理学家及其依附者在官僚层中所占比例激增,有一种强烈的门户认同感,在自律甚严的同时,也责人颇苛。而那些被排在门户之外的仕宦们,趁着理学尚未被独尊为官学,还有被议论指摘的可能性,便在朋争的同时,对政敌所主张的学说也一并攻击,以便从根本上摧毁政敌。因而在理学已成显学而未成官学之际,朋党之争往往以道学与非道学之争为其主要内容和外在形式,便绝非偶然。理宗以后以迄明清,因理学已定于一尊,尽管朋党之争仍是封建官僚制难治的痼疾,却与理学之争脱了钩。
绍熙内禅,实际上是一场宫廷政变。赵汝愚以首席执政的身份主其事,赵彦逾参加了最初的决策,外戚韩侂胄在内外朝之间穿针引线。据说,在定策内禅时汝愚曾许诺:事成,让侂胄建节,彦逾执政。这一说法并不可信,以汝愚个性而论,他不是言而无信、翻云覆雨的人,否则在党争中不会输得这么惨。
在宁宗推恩时,他对彦逾说:“我辈宗室,不当言功。”对韩侂胄也说:“我是宗室之臣,你是外戚之臣,怎可论功?”执政对于一个文臣,节度使对于一个武职官员,都是令人向往的诱惑,两人的失望可想而知。在汝愚看来,这是贯彻自己的为政原则。
史称汝愚为相,“尤重惜名器”,对跑官者一概不见,对门人避嫌不用。你可以说他不通权变,却不能不肯定他为人正直、为政忠廉。但人心吏风已非庆历所能比,招来的只是嗜进者的嫉恨怨望,促使他们在即将到来的党争中倒向韩侂胄。晚清魏源批评赵汝愚“忠有余而智不足”,失计在于以己律人,诚是确论。
沿袭文臣鄙视武职的心理定势,赵汝愚还颇有点瞧不起韩侂胄。知閤门使刘弼说起侂胄有定策功,汝愚马上驳回道:“他又有什么大功!”刘弼与侂胄原来同知閤门,内禅定策时汝愚只找侂胄,他内心很不平衡,于是一转身便把这话搬给侂胄听。侂胄便决定与汝愚一决雌雄。
与汝愚相比,侂胄优势有二。其一,他是宁宗韩皇后的外族。历史上外戚篡位虽不少见,但在外戚与宗室之间选择时,君主往往认为对皇位的威胁,同姓宗室要比异姓外戚来得直接切近,多是亲外戚而忌宗室的。其二,侂胄知閤门事的职务,比起宰相来更有接近皇帝、交通内廷的便利,使他得以搬弄是非、窃弄威福。
怨望把韩侂胄与刘弼捆在了一起。侂胄问以对策,刘弼说:“只有用台谏。”又问:“怎样才能用台谏?”答道:“御笔批出就是。”心计不多的韩侂胄顿然开悟,自此将御笔和台谏作为打击政敌的两件法宝。
宁宗即位以来好出御笔,彭龟年说他“有失为政之体,殆非初政之美”,但他置若罔闻,给侂胄留下了染指之便。台谏官何以在党争中能起至关重要的作用呢?因为对君主来说,台谏象征着公论,多予重视和采纳。对上至宰执大臣、下至一般臣僚,台谏都拥有检查弹劾权,而其主要制衡对象则是相权。按惯例,包括宰相在内的大小官吏,一旦知道自己被台谏论劾,就必须去位待罪。由于宋代台谏拥有议论弹劾的双重权力,在党争状态下,各方无论为了左右舆论,评断是非,还是为了排斥政敌,打击异己,都必须借重他们。
汝愚也深知台谏的重要性,动作却慢了一拍,坐视侂胄以御笔将其同党谢深甫提为御史中丞,刘德秀提为监察御史。谢、刘入台,侂胄便在对阵中布下了活眼,其党鱼贯而进,言路上都是侂胄的党羽。这是因为台谏官享有独立言事权,不但不必通过台谏之长,还可以弹劾台谏长官及其他言官。因此对党争的任何一方说来,关键在于抓住双方力量消长或君主倾向转变的有利契机,汲引及时而得当,一两个台谏便足以成为弹劾政敌、左右舆论的过河卒子,进而控扼整个言路。
援引台谏,初战告捷,韩侂胄又让京镗出任签书枢密院事。侂胄打算贬窜汝愚,苦于找不到借口,京镗建议:“他是宗姓,诬以谋危社稷,就可一网打尽!”不久,这方面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岁末,宁宗命赵彦逾出知建康府。执政梦断,彦逾殿辞时递上一张名单,说:“老奴今去,不惜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党。”彦逾与汝愚都是宗室,同为定策者,他的告发是很起作用的。
朱熹借经筵之便上书论御笔之害,宁宗转发了这一奏疏。韩侂胄深感朱熹威胁之大,决定先下手为强。他让优伶刻了一个峨冠大袖的木偶像,在宁宗面前献演傀儡戏,仿照朱熹的举止形态讲说性理,引起宁宗对朱熹道学的厌恶感,接着乘机进谗说:“朱熹迂阔不可用。”
闰十月,宁宗内批朱熹提举宫观,理由是“方此隆冬,恐难立讲”。赵汝愚把御笔袖还,宁宗认为汝愚为助朱熹而不行君命,怒气愈盛。侂胄恐夜长梦多,令内侍缄封了内批面交朱熹。朱熹知道宁宗已彻底转向,便黯然出了临安。这天离他入朝只有四十六天。
朱熹出朝激起了轩然大波,给事中楼钥、中书舍人陈傅良等甚至动用封驳权进行劝谏。宁宗说:“我最初任命他的是经筵之职,现在他事事要过问。”看来朱熹在经筵讲学外,不时施加帝王师的影响匡正朝事,令他很不耐烦。
吏部侍郎彭龟年见韩侂胄用事之势已成,决心背水一战,向宁宗揭发侂胄,指望自己的学生皇帝做出取舍,以决君子小人消长之机。宁宗对汝愚表示,打算双方都罢免。汝愚建议让侂胄留在京城奉内祠,龟年依旧供职,他没能牺牲龟年来换取斥逐侂胄,坐失逐韩的良机。宁宗当场同意,后因侂胄活动,最终的内批却是侂胄与在京宫观,龟年出任地方。汝愚再见宁宗,请留龟年,已经泼水不进了。
自朱熹、彭龟年被罢,赵汝愚自知抱负成空,便递上辞相札子,宁宗还不打算罢汝愚的相。韩党加紧起用李沐为右正言,胡纮为监察御史,作为搏击汝愚的鹰犬。庆元元年(1195年)二月,李沐把各种谣言编织成一篇弹劾状,请罢汝愚相位。
对流言蜚语,宁宗也颇有所闻:内禅前,汝愚说过“只立赵家一块肉便了”,言外之意立许国公赵抦也可以的;太学传言“郎君不令”,即嘉王不聪慧理想,故而太学生上书请尊汝愚为伯父;而受鼎负龙的梦境更被歪曲附会。如今一经煽动,宁宗便将汝愚罢相,出知福州,让他体面去位。
御史中丞谢深甫领着御史合台上言,说应该让赵汝愚奉祠省过。合台论劾是宋代台官加强言事分量的特定方式,宁宗便改命汝愚提举临安洞霄宫。至此,宁宗彻底倒向了韩侂胄。尽管双方首领一是外戚,一是宗室,但这次政争并不代表后族的利益,他们也只是借着汝愚宗室大臣的特殊身份,作为打击的借口而已。
赵汝愚罢相反响激烈,拥赵反韩呼声之强烈,声势之浩大,为韩侂胄始料未及,他决定利用业已驱使如意的台谏和犹如囊中之物的内批,给反对者以打击。进行谏诤的朝臣接二连三被罢免或流放。
太府寺丞吕祖俭上封事直斥韩侂胄,警告宁宗,“政权将归于倖门”。侂胄恚怒,于是有旨送韶州安置。经筵官楼钥借进讲吕公著奏议之机劝谏道:“因言得罪的吕祖俭,就是他的后代。现在流放岭外,万一死了,圣朝就有杀言者的罪名。”宁宗懵懂问:“祖俭所言何事?”原来不仅贬窜祖俭的诏旨御笔,宁宗全然不知,连封事都没到他手里。
但令人不解的是,宁宗知晓了此事,却既不纠正对吕祖俭的处理,又不追究韩侂胄的责任,除去庸弱无知,很难有开脱的理由。祖俭后来量移高安(今属江西)。庆元三年,在贬所去世。
尽管韩侂胄发出恫吓,但就在吕祖俭上书被贬的第四天,太学生杨宏中、周端朝、徐范、张道、林仲麟和蒋傅联名付阙上书。上书递进后,如泥牛入海,太学生们就广散副本给各侍从台谏。侂胄恼怒的拟将他们窜逐岭南,最后宁宗下诏,以“妄乱上书,扇摇国事”将六名太学生各送五百里外编管。
封驳官缴还诏旨,以为“国家对上书言事的学生天覆海涵,从不加罪”,宁宗不听。侂胄党羽钱象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