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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巫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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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其点香奉祀。点到下一代罢,至多再一代,三代湮灭不可考矣。

所以老铜,月历没用只要日历的老铜,日子是一天一天撕去的老铜,不需预知两天之后没有行事历的老铜,那些酒,就让老铜拿去罢。老妻约莫会扣下木匣子精装的陈高,说是近来陈高紧俏,有钱亦未必能买到。但有几瓶束之橱柜一角布满尘网和蟑螂屎的酒,前社长要叮嘱老妻将之取出擦拭干净,物从其主,一定让老铜拿去才好。所以遗言第三条——

唉南机场的鲁仲连。

这个鲁仲连,前社长不敢想,已然七旬老翁不是半仙也是半鬼的人,两年前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医院时鲁仲连带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来探病,问起来,羞愧说女儿可爱哦,会喊爸爸了哦。

每个月,前社长搭老人优惠公车到南机场公寓站下,径去里办公室,有一阵是下象棋。昔日排版印刷厂在附近,前社长熟门熟路,所以举凡沾上边的这类事情自然都到他这里,譬如唏嘘同学会完,通讯录就交他做。譬如老总退役,热闹聚餐毕,前社长负责编印纪念集:“永远的袍泽”,封面设计好专业水准典雅列着四行小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譬如挺兴旺经常联谊的同乡会,会讯由他管,鲁仲连好腿勤地联络东,联络西,联谊完跑印刷厂,跑完印刷厂便邀前社长走路至南机场家看字画。什么字画呐?郑板桥的竹和字“难得糊涂”,孙文的字“博爱”,齐白石的蔬果和虾,皆鲁仲连从一宅日式房屋清出来的成堆废物里扒回来,可值点钱?不值,是拓本和复制品。鲁仲连讪讪笑傻了,还以为捡到哪个败家子扔出来的传家宝唷。前社长安慰说真迹都在博物馆,还不见得能看到,一般也是看复制品看熟了的。尤其齐白石,伪作遍天下。不过说起字,你看看,老孙的字,是不是比老蒋的好?

因着编会讯,不能让鲁仲连白跑腿,前社长几百几百的给称是公费,也不报销,后来再给,就说给阿祥买尿布。病前最后一次去南机场,穿上克拉克气垫鞋,持一把长柄有塑胶壳伞套的伞让人错觉是拐杖,前社长一头醒目白发。走路,公车,走路,人行道已完成更新工程的路段确实宜于走路,可叹是,再无导盲砖矣。几年来前社长多次想市民投书,指出市内那些时断时续的导盲砖只会将视障者导到撞物或跌跤,建议市府去考察日本的导盲砖,那是某次赏樱团在东京解散自由活动一天,前社长跟随孩子们从丸之内地铁下车后左转右转,走长长的地下道回旅馆,那导盲砖道从第一脚踏上便坚定不移直直往前去,在阶梯底往上爬时,前社长仰望砖道一阶阶导往曝光的出口,吾心信其可行一定会导到要到的地方。站在果如其然到达的四星级旅馆门口,抗日分子前社长,在导盲砖道这件事上,由衷“对日投降”。是以去南机场的路,前社长带着替盲胞们不平的目光审视更新过的人行道,斜纹式砖面,对向来杖行于凸直纹砖的盲胞们,已表明全面拒绝。新砖道规划了无障碍斜坡道,因应越来越多菲印越看护工推轮椅散步,越来越多轮椅里戴帽覆毯宛如婴儿的老人。新砖道新设有机车湾让机车停放,却跟人行道之间无任何警示标志,以及十步数十步一坑行道树树穴,都叫盲胞们只好绊倒。前社长遂彻悟,与其导盲砖时有时无末了也是撞墙,索性拉倒皆无,无到一种地步索性连半点取代措施也无,日照炎炎,各自随缘好去罢。

是罢,各自好去。

那是前社长最后一次出门走街。

按例给鲁仲连送每个月该送的五千块,径至里办公室,托范里长转交。范里长有一口保险箱,锁着好几户独居老人的身份证存折,老人们屡被干女儿或落翅仔骗光钱。范里长好叹气,有钱找女人啦,榨干干才来找里长唉。用叹气当句点说话的范里长,活动力恁强,跑医院跑殡仪馆,里办公室变成了又是殡葬中心,又是送餐中心。

范里长之前,有独居老人病死发臭了才被发现。啃馒头度日,老人们送到医院一看皆谓营养不良,没病也病于营养不良。范里长当差后,开始给独居老人送午餐,一天有一顿正常餐的话,够一天营养了,范里长叹气又抱怨,帮他们还不就是替自己省麻烦唉。遂跟区内医院合作,一份营养餐七十块,老人自付二十,范里长负责五十,找了红十字会,找了城隍庙布施,治疗餐视病历量身定做要多两块钱,硬是向医院拗下来。范里长起先请社福志工送餐,如今就由里里独居老人组成志工队,搅和得老人们日日聚在里办公室好似一窝子鹌鹑。前社长见到送餐班班长,九十岁的任奶奶,分派指令不紊不乱,每天中午送出四十份餐。范里长又申办了紧急救护系统,给里里二十多名独居老人戴上感应表,脉搏若停,感应器传到消防局,立刻响铃救人。任奶奶腕上就戴一只。范里长把自己奔波得,大冬天也一额汗,逮住前社长便逢到知己般,舌灿生花抱怨不完。前社长没看过有这么在享受抱怨的人,耐烦奉陪。最后那趟,范里长摊开十几份卫生局长签发的公文让前社长看,说要设社区复健站,一年了,只见公文到,不见人钱来,健康城市个鬼,马市长出一张嘴巴啦唉。可范里长径自提报了,不但老人送餐,紧急救护,还要到家照护,送药到家,全部网到一块儿,不是我说,成果绝对惊艳到叫官方汗颜!

那是最后一次,前社长听见范里长对他夸下的雄图。

瞧呐轰轰烈烈芒果祭,行道树本岛土芒果足足一里长,全绑上了纸签纸鹤一派浓浓东洋风,那亦是范里长的雄图之一。可平白放着好好的节不说,说祭?到处都是祭,桐花祭鲔鱼祭蜂炮祭。不无血腥意味总之叫人不舒服的祭?前社长蹙眉走在芒果累累树底下,千羽鹤,千签结,南海路西藏路夹着中华路的芒果里。

里里三千户,范里长谓百二十户低收入,鲁仲连居其一。

低收入户补助,每月鲁仲连六千及老人津贴三千,太太六千,小孩一名四千。太太差鲁仲连三十来岁,小儿麻痹,兼领残障补助。但太太扫街每月有一万块,加加说是超过符合低收入户每人每月收入门槛,若丧失低收入户资格,则现金补贴以外各种全免,减免,小孩义务教育学杂费全免,高中大学学费免,都要没有了。太太只好放弃扫街工作,下月开始没有一万块钱喽。也罢,鲁仲连惟苦嘲,太太扫街有条巷子,两边人家都种九重葛,一下雨,九重葛叶最难扫,铜板大落叶一片片黏巴在地上,一长巷子扫完,可不去掉半条命。前社长听进耳里,从那时候起,每个月送五千块给鲁仲连。

鲁仲连自叹不识字,不能当门房。前些日子一批水沟铺板卖了五百块。最值钱的还是铜,再是铝门窗和胶皮缆线。运气好时,一整天都忙着削缆线胶皮,裸出红铜丝,一束束顺直捆成落,一公斤红铜卖到一百一十块。青铜嘿,比方水龙头,一公斤四十块。电池一公斤二十块。

无以回报前社长,鲁仲连便自认有义务随时向前社长报告交易行情。报纸每公斤一块七毛,纸箱硬纸板一块二毛,一高台板车危危峨峨拉去卖掉不过四百五十块,怎比得从前那阵子,股市上万点,硬纸板也卖高到每公斤两块五。三月投票前,铁一公斤卖七块,投票后跌到三块五。马达比铁值钱,内有铜丝之故。纸中值钱的是影印纸电脑纸,可以当白报纸卖,南京东路办公大楼最多了,成箱成箱搬下来拉去卖。那是从前喽,报纸每公斤两块时白报纸两块三毛,那时候太太的姊姊在大楼当清洁工,通风报信,都留给他,一车车拉走,年纪也还拉得动,后来裁员,就离开大楼了。最好的时候,到处在盖房子,勤勤跑工地,跟工人们打成一片,许多废材让他拉走,最多一次一车子卖了一万两千块。

前社长每月初送钱,却仿佛是散步散到南机场跟棋友下棋,送钱是顺便。生病以后,老妻打电话请鲁仲连来取,客气归客气,收授之间呢总之,味道不对。所以遗言第三条,得嘱小女儿问清楚鲁仲连的邮局或银行账号,以后每月汇,旧历年汇一万,从他每半年领一次的退休俸里支用,直至老妻故世俸止,户头金尽,鲁仲连儿子可也书念完做事了?一枝草,一点露,他要担也担不到了。

瞧呐,映亮窗几前的白花蝴蝶兰,挨挨簇簇亮得像雪光。前社长看见老家那场多少年都未有过的大雪,落了两夜一天之后放晴让人眼盲的雪光,雪墙高过人头,招呼声此起彼落却看不见人。年幼的自己随祖父走在小镇厚雪里开出的一条路壕,祖父一口热痰,呸在雪壁上立刻打进去一个小洞,淡绿淡绿的。

前社长看见大放光明的舞台上聚着亮簪簪的人,戏是“红鬃烈马”,黄金大戏院。他初次来到嫁在上海江湾路公园坊的四姊家,一九四三年八月,民国纪年三十二年,他眼里的上海亮得像银碗盛雪。他亦看见年轻的自己走过雪封的铁道,道旁雪地深深里停放着一口浇了石灰水的白棺材。

于是他看见大玩偶般被各式样靠垫和枕头实实塞坐在沙发中央病亡的自己。死神以天使的模样出现,前社长感谢上天如此善待他。于是,抬起眼帘,前社长望向郝修女。

他们互相望见,识出彼此,在眼底互施一礼,默视而笑。

所以您说,前社长默视郝修女,这好上路么?

是吗?

瞧,那前仆后继送来置满屋子的盆花水果礼篮。那盛情难却之下收到的微量元素巴西蘑菇澳洲蜂胶东北灵芝深海鲛鲨油,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号的秘方。那一整落抗癌书,往往这本跟那本主张完全相反只会更让人糊涂受挫的,一如买联考参考书的骗过自己以为多买多赢,竟至目昏眼花买了封面不同却内容完全相同的两本书而不自知。前社长怜悯翻阅二书,《自然生食疗法的奇迹——我战胜了癌症》,《我怎样用自然疗法克服癌症——小麦草的食疗奇效》,作者一位叫艾迪美,一位叫伊黛·梅,结果都是同一人Eydie Mae。前社长比较二版本,明了了较早一本是一家名叫“培芽公司”的副产品,卖各种芽菜种子,因此也卖泥炭土栽培盘小麦草榨汁机,和书。前社长很想告诉老妻这家芽菜公司,小麦草种子肯定比那家有机店便宜实在,还可按月订购芽菜且有专人送府。但前社长没把这条利多消息告知家人,因为太违反他向来不替自己请求东西的自律本能。

亲人们手上那些或主动取得或被动收下的资讯,有一张密林水畔吹飘着绿气泡的广告单,介绍居家呼吸器,谓有十二支分子筛检管循环制造出百分之九十五浓度氧气,含智慧型的浓度和流量设计,配备十五公尺长距离输送,及煞车装置的轮子便于移动。前社长揣测亲人们不知有此产品,故而向氧气公司租氧气。亲人们一派轻松无虞大方用的自若神色掩饰着紧张,就怕断粮接不上,强迫症般频察指针刻度,然后大阵仗一辆卡车驶进住宅小巷,载满一人高之钢瓶装氧气筒,跳下员工进屋卸换筒子看起来唷,实在比较像送瓦斯。前社长曾想按那居家呼吸器广告单上的电话打去问价干脆买一台,好解除亲人们对氧气供应的焦虑。然也因着同一个不替自己请求东西的自律理由,前社长仅止于将这台像个小家电的呼吸器,当做是未来世界一件新颖玩意儿知道。

是罢,加瓦斯筒般跟氧气公司租用的氧气筒,亦如顽强习性般,关灯省电,洗菜水洗脸水雨水冲马桶,不开孩子们硬是给强迫安装的冷气以节约能源,前社长非不得已不开氧气筒,不戴氧气管。便是住院期间,床头诸多按钮中只要旋开其一即有源源氧气可吸,前社长亦尽量不用。前社长已臻于斯巴达精神的自律本能,宁舍依赖呼吸器,倒要锻砺肺功能。

所以,所以如何可能没有癌痛。都说恩宠前社长,没有怎么痛到。加总而言,对抗顽强习性让自己舒服点,奢侈点,愿意受人服侍点,就譬如拿一株长歪了的老竹来扳直,其困苦度,堪与抗癌相抗。生病以来违反前社长一辈子习性的大小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都让前社长像改用左手持筷刷牙的,艰难克服着。可不是,南机场多早以前叫克难街,克难精神,抗战精神,死过多少人呐,又不是没见过,前社长总要到胸腔仿佛铁砧一块再也透不过气要裂解了,才用氧气管。癌痛,前社长感觉并不比他壮年时期每每上火牙痛,几颗烂牙的痛更痛,更别说那一拖又拖拔牙做假牙的漫长熬程了。

前社长望着天使郝修女,您瞧,这周遭,走得了么?

唔。

您看怎么着,再留几日?

天使郝修女默然称是,三个月后吧。

三个月后,好的三个月后。

默视的凝神中,前社长与天使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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