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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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帽子小姐同住的叶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笔两笔,一擦就给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恒常笑嘻嘻。以为她很容易亲近,错了。她是戴的另一种装备,迷彩伪变,掩盖着底下其实也是一名不结伴旅行者。以为能从她口里多知道点帽子小姐,并不能。猫母几回试图与她攀话题,都像走入雾中不见其人。叶阿姨属于朝圣团成员,但晓风残月,似乎叶阿姨走的是另一条朝圣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条朝圣路。她若是坚持不打电话到旅行结束,到回家,她就赢了。
赢了什么呢?她问自己。
那时,泰姬陵的所在亚格拉,非圣地,走访圣地必经之途。参观红堡,传言将祭品铺在旧皇宫皇族棺木上许愿即可美梦成真。帽子小姐感觉到周围一股欢逸气氛是旅途中没有的,眼前忽就铺开来一匹红帐,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盏花,霎时间丝巾缤纷出笼,从背包掏出从身上解下,掷于花堆许愿。不管训诫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时一概放假,团员们好虔诚索求着世间种种。帽子小姐想想,告诉自己,要坚持到底,不打电话。
她最后的联系,搭机离境前,终于还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笔十万元,两天前男人汇进账户的。她叹口气,分手的决心像风中烛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决心离开男人了。不选择地临就搭个什么团,只要走开,走远,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能走离自己的命运。
上路吧,朋友。沿径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径。
没有准备,也从来不对地图上那一大片板块有半点想像,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喱和檀香气味的国度,咖喱根本不同于她一贯以为的咖喱味。以为咖喱是一种叫咖喱的豆子磨成粉,不是,从来没有过咖喱豆。
那是郁金根,欢亮的黄和辛香,构成咖喱的基础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黄。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鸡舌香,罗勒,柠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姜,莳萝,辣椒,马芹,藻桂,香荽,无数香料全都研磨为粉不识其原貌,抗低落,神秘催情。咖喱由十六到二十种香料混调制成,或偏红一些,黄一些,金一些,千百样比例配方,恍惚差别但一尝即知的千百样咖喱味,弥漫着朝圣路。
她像掉在无止境的阿里巴巴梦境。上车,下车,噗噗噗小飞机摇着螺旋桨,一程一程旅馆,一间一间商店,芝麻开门,绽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宝气。而在那程与程之间,光暗叠光暗,灰砾砾她什么也不记得。除了咖喱味。除了跨进一个黑甜的光暗里,檀香。除了摸嗅着琥珀色的树脂凝块。除了忽地涌至的油膻味,潮汐般卷裹着纱丽裙脚窸窸窣窣退去。除了行时像撞到一面墙似的胶稠的香,太稠的香闻起来是臭的不知什么香,茉莉?广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缠生在湿婆神周围。焚烧大麻的花,喝大麻种子的茶,一种风格由此展开,人类最早记载的春药方子。实践妲特罗,生活于社会之外。鹿子草混合宽叶香蒲。亚硝酸戊基。骆驼篷或是茄参,或是毛曼陀罗……
完不了的夜,梦都疲惫下来了好疲惫的长梦,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达多太子发现自己没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喱,也尝不出味道?
别无选择,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觉。上路吧,朋友。
孟买到曼谷,吃茴香子饼,涂抹杂有芫荽的萼绿色酱,和一块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后一程的印度。接着西太平洋风刮进舱,把那梦境一干二净全部刮跑。
率先醒来藏不住一脸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师。想到很快即可过海去中环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鲜妍蒸汁跟白米饭浇拌后吞进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师竟然笑出声来。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脱掉吸饱咖喱气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装抢先上市,一点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换新。四处可见电话亭,她已回到家门前了。经过7…eleven即入内买电话卡,五十港币的?一百港币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带来带去,她得努力购物,补满时间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间去电话亭。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她驱策自己在几处大mall里面猎物,跑断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没揭开地和衣倒毙,一觉醒来,银白如昼。久久,久久,不晓得在哪里?举手看表,差不多三点钟,下午三点吗?她在哪里?
不可思议那银昼是月光,从海上反射进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复意识,时间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涟漪,像流沙,一种什么汩汩涌出将她覆盖,凉软的。她觉得男人受的折磨够了,她得去打个电话。
此时男人的家人不会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矶舅舅家。帽子小姐选择这个时候出离,一为报仇男人(他不要以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无忌惮跟她在一起),再为激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机会),而这两件都为的是坚定分手的决心。因为她能这次这样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为如果她能破纪录十五天不打电话给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个月不打,像戒烟,或是戒酒一样,戒掉男人。
她下楼到旅馆大厅打电话。响两下,电话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哑的喂声,当下,她就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把你吵醒了。
现在几点钟?
三点。
两个人都一股脑气上来,僵持不语。
她就要挂掉电话时,男人问她现在在哪里。
香港。
那明天就回来了。
她叹口气,就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电话的纪录。
几点到?我去接你。
她叹口更长的气,作最后抵抗。
瞎拼啦?
对呀,就是瞎拼。
刷爆没?
还没,她声音里起了笑意。
男人于是问她瞎拼了些什么东西,她开始报给他听。报到最后她说格数快没了等电话自动断掉就不讲了……而由于没有告诉男人班机抵达时间,她又跨天桥去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买电话卡,又讲了更多话。
帽子小姐走回房间,感到一切如此之轻易。既然打了第一通电话,便打了第二通电话,那么还差第三通吗?轻易于焉变得更加轻易。那时,帽子小姐带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结实如球因此一时也无力去拆解它,或者说,无欲望去打开它。帽子小姐任其搁置着。直到有一天,她奇怪这捆脏兮兮的袋子恐龙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两拆把它拆开。瞬息,五味七色窜出,升空凝成蕈形云如一千零一夜瓶子里放出来的巨魔,吓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识,又依稀记得。
连金缕巾,连繁花星辰的绣垫,若不是此刻看见的话她如何就也不记得它们了。它们脱离那个阿里巴巴梦境出现在这里,显得这样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简直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买下它们的?帽子小姐迷惘仰视蕈形云,她的确去过一趟旅行,然后回来了。东西散置于地,如何竟像光天比日下的魔术道具,再平常没有了。宝变为石,那是帽子小姐当过一段时间白痴和野兽的惟一物证。
不结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
在蔚蓝海岸。在那里,如果是步行,任一转弯,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头,都会哇哇哇惊叫起来地到处看见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罢,乔茵罢,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个又一个的天涯海角,一路贪心追看而越走越远。春天五月,太阳到晚上九点还不落。塞尚也嚷嚷起来:“这里的太阳烈得可怕,所有东西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几回,王皎皎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了,尽头,不可能不是的,绝对是,尽头。
站在十九世纪初所建目前是八线道公路的“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旷古无物除了蓝色,深深浅浅的蓝,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条漆白栏杆于其间低低横过,一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一条栏杆,划出来一道界线,于是,空间发生了。当然,时间开始了。此时有一张,两张漆白铁铸椅搁在栏杆前,虽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过或等会儿有人来坐,所以那时间空间里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将会发出王皎皎一般的叹息,这就是尽头?果若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他会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男孩想去寻找金羊毛。
女儿化成了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
印象派画家哀号着:“我费尽心力和太阳搏斗,好个太阳!在这里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宝石来作画。”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长生不老药。
仿佛站在长实总部七十楼楼顶俯瞰玻璃帷幕脚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说:“这是一个物质的社会。”
王皎皎爬上尽头。他是被一条狭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处的绝人之路,那路头看出去会是什么?他绝没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无栏无界的薰衣草田。
他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可是没有人听见。
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渴望极了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他们互相听见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没有人。没有回音。紫,在他发出惊叹的那一同时紫也消解无踪。没有人共同见证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内里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濒临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光的饱和边缘。他好希望有一样什么能钉住他,不叫他氧化于驰荡的无边际之中。
这样,他开始寄明信片给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选购出具当地特征的明信片,贴好邮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后,然后在上头写些什么呢?不,不写什么了。没什么好写的,惟署上自己名字。就这么多的牵连,恰恰好就这么多,再多也不了。有时交柜台托寄,有时直接投邮,大概人都返家了这些卡片还在途中流离罢。无论如何,经由这样一串举措,他已把自己黏着于世间。
看哪在世界的尽头,人人皆配带手机的二十一世纪初,人人皆掏出他们的手机打给地球上某一个人。
打给谁?
心爱的人吗?刚刚学走步会响亮喊出爸爸让人真是甘愿一辈子为之做牛做马的小小女儿。在尽头,好渴望听见她在手机里叫声巴比!打给恋人?妻子丈夫?还是各种不伦之恋的对方?
还是打给老妈。永远唠叨的老妈却是聪明透了地抢前报告,每天都有按时喂花鬼消炎药,凹罐罐(猫罐头)跟凹干干(猫饼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门台上睡觉,饿了又回来吃……好贫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宽。很感谢老妈并发誓以后不要对老妈不耐烦。
打给酒党果然没有意外的这时间就在南楼。“喂炉主(倒数第一名)。”“你猪呀变态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你庄孝维(装疯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罗旺斯。”“3Q(谢谢你)!”“粉嫉妒喔。”“你种芋头(上大号)啦!”相乘的恶毒咒诅中切掉手机,快乐死了。
还是打给平常万万不敢打的暗地恋慕的女神。或颤抖,或云淡风轻状充满着禅腔,或镇定得不得了因此蛮像神经病。要不是在尽头,不会打的。
那时,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机,他会打给谁?
没有谁。没人写信给上校。也没有谁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够打。没半个谁,他想不出谁他想要打。也许那盆大麻叶子罢,托养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设好当做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逻辑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对方好动人的邀约而用了这样的外交辞令他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不想死去。”譬如那位巨蟹座帅哥,为的好怕被人拒绝,遂戴起盲者按摩师墨镜先摆出拒绝人的架势。譬如惟一牵挂的大麻叶子,但每回他离家远行,就当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变成一种人,随时,熄掉电脑,他即熄掉所有的联系。即飘蓬高飞,随便到哪里,撒哈拉,吉力马扎罗,西藏,佛陀涅地拘尸那迦罗,随便。事实上过去他苦苦在搏斗的,即在设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关系。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好狂诞的姿态,造成他,他演音法师出家前跟世界无比紧张的关系。
譬如这么说吧。生,老,病,死,一个起码是以年作为单位计算的代谢周期,在他,以分秒计。人们要用一生来走完的代谢所以平澜,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们,用时,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