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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三国十八扯-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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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盛的评语,首先指出了刘备那些话分明在试探,既违道义,亦非信顺,因而“乱孰甚焉”。其次揭穿了刘备那样做决不能表明“委付之诚”,对真正信托的“忠贤”根本不该有“若斯之诲”,对并非“忠贤”之徒说那种话适足以“启篡逆之塗(途)”,因而实属“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再其次“幸值”云云,从正反两面剖析后果,指斥刘备如此这般运用权谋,“不亦惑哉”。这些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精当评语,裴松之显然引为同调,所以只引孙评作注。可叹千百年以降,治三国史、说三国事的人多矣,对这条裴注竟然视若未见,总把刘备当作仁德信义的标本,把诸葛亮当作忠贞节义的楷模,把托孤故事向着理想愿景演绎,以至将那片疑云幻化成了一片彩云。

孙盛的评语有事理依据吗?有。早在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践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道,陆续铲除八个异姓王之后,即已刑白马盟誓,约定“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刘邦死后,吕后篡权,虽然封了吕姓王,对于这条约定仍不免心存忌惮,以之告诫吕产、吕禄。待吕后一死,周勃、灌婴等联手诛灭诸吕,废除诸吕所立的少帝,都以这条约定为旗帜而正名分,明确宣称“非刘氏,不当立”。

(《史记·吕后本纪》)汉武帝刘彻死后,身为外戚、官居大将军、大司马的霍光,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同领遗诏,辅佐八岁的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霍光统揽朝政大权,既没有封王,更没有代之。昭帝在位十三年,于元平元年(前74)早逝,没有子嗣,霍光就奏请皇太后同意,奉迎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进京,拟拥立为帝。但刘贺在主持刘弗陵丧事期间,暴露出了种种劣迹(远非刘禅那种“不才”),霍光又自承考察不细之责,奏请皇太后同意,由皇太后亲自出面在未央宫承明殿废掉了昌邑王。其后霍光与其他大臣郑重合议,选择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时年十八岁的刘询继位,是为宣帝。霍光领受武帝托孤之重任,辅昭立宣,确保了刘氏皇权,促成了“昭宣中兴”,成为西汉麒麟阁名臣之首。(《汉书·霍光传》)

西汉末年,王莽专权,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受封安汉公犹自数四“固让”,博得了“谦恭”令誉;到孺子婴居摄元年(公元6年),他就撕去伪装,成为“摄皇帝”,安众侯刘崇立即认定他“必危刘氏,天下非之”,引众以攻之。刘崇虽因之而招致了“谋逆”之罪,但其反王莽之举说明,白马盟约“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深入人心。(《资治通鉴·汉纪二十八》)延及东汉近两百年间,托孤遗命亦不鲜见,擅权的外戚无人敢于异姓称王;直到献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进爵为魏王,才又一次破坏了这一条明规则。即便如此,建安二十五年(220)魏代汉兴,还上演了刘协三次奉玺禅让,曹丕三次上书辞让的政治谐戏,足见刘备确实毫无“托孤”之“诚”。所谓“辅之”、“自取”,貌似有两种选择,实只有一种选择。倘若诸葛亮稍一思维短路,就会落到“天下共击之”的篡逆境地,与王莽、曹操无异。清代康熙年间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相当于现今的监察部副部长)的巫山人傅作楫,写过一首七言律诗《永安宫》,三、四两句“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就深得个中三昧。后来人傅作楫尚且一语中的,当事人诸葛亮能不一眼看穿?

刘备的话何等阴刻,何等险恶!他听得毛骨悚然,如临深渊,只好选择当场“涕泣”,“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哭拜于地”,甚至于“叩头流血”,发誓以死效忠。

刘备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他喜怒不形于色,话语绵里藏刀(若是针,也是见血封喉的毒针),阴险权诈的风格异于曹操。这是他的政治品质,也是他的政治权谋。之所以要做得如此之诡异伪善,归根结底出自于他的政治考量,那就是要不惜手段地维护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这一个刘氏江山,使之能够二世、三世传承不衰。夷陵败后不回成都去,执意窝在远离蜀汉都城的鱼复,并且将鱼复改名为“永安”,奥秘正在其间。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就是要避开都城人事的繁琐喧嚣,挑选这样一个地处夔门之内,大江之滨,两百年前曾为同属偏霸之帝的公孙述白龙献瑞的形胜之地,耳目清静、心气平和地寻思谋划蜀汉政权永安之道。

当其初,他并没有大限将尽的不良预期,而是还想重振雄风,有所作为,甚而还打算再一次伐吴。攘外必先安内,他当时的主要着眼点,还在如何继续贯彻着重依靠“地头蛇”的既定方针,得心应手地驽驭归属他的两大利益集团。由于入蜀后最受信的法正已于建安二十五年(220)病故,益州新臣的另一代表人物许靖也于章武二年(222)去世,确定一个益州新臣利益集团的新掌门人,成为当时人事调整的重中之重。蛰居永安两个月之际,他便选中了辅汉将军李严,特意将其召到永安,委以尚书令重任。自东汉以来,朝内虽设三公,却事归尚书台,尚书令掌管枢要大权,实权常在三公之上。蜀汉官制因袭成例,刘备始称汉中王,第一任尚书令就给了法正;如今又给李严,无疑是要李严成为法正第二。殊不知天不假年,李严出任尚书令仅四个月,刘备就一病不起,逼使他不得不在临终前作出托孤的安排,于章武三年(223)二月把诸葛亮也召来永安。

既要重用李严,使其成为法正第二,为什么又不好事做到底,托孤就托给李严一人,还要加上个诸葛亮呢?隐匿未显的深层原因,仍然在于如何维护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这一个刘氏江山上。

以宗法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封建专制王朝,皇权继承从来就是一个命脉攸关的重大课题,稍一不慎就有可能招致祸乱。对刘备来说,这个普遍性课题又具有特殊性。他从24岁投入戎马生涯,到当年63岁,已经闯荡天下四十年,颠沛流离,甘苦备尝。在逐鹿中原期间,他的妻妾儿女三次被敌方俘虏,重逢后又怎样了史书都没有记载。在《三国志》里,《后主传》称刘禅“袭位于成都,时年十七”,据以倒推转去,其生年应是建安十二年(207),即刘备败于长坂坡的前一年。《二主妃子传》又称,“先主甘皇后,沛人也。先主临豫州,住小沛,纳以为妾。先主数丧嫡室,常摄内事。随先主于荆州,产后主。”由之可以确认,刘备的原配夫人,继娶正室,以及她们所生的儿女,都在离乱中“数丧”无存了。而到益州后,纳宗亲刘瑁寡妻为后,穆皇后所生子鲁王刘永时年九岁,梁王刘理时年七岁,都可能成为皇位竞争者。按刘备本意,他要传位给刘禅;为此,他在三年前即已接受诸葛亮的建议,将生性“刚猛”,颇有战功,“易世之后终难制御”的养子刘封“赐死”。但如果他不在了,纵然刘惮当上了二世皇帝,也可能坐不稳。因为刘永、刘理的生母穆皇后健在,贵为皇太后,穆皇后之兄吴壹时任车骑将军,封县侯,极有可能外戚擅权。吴壹原本是刘璋姻亲,与益州新臣利益集团渊源甚深,如果只将刘禅托付给李严,吴壹、李严等一旦联手,轻则将刘禅弄成刘协似的傀儡,重则随时可能废掉。军事上不会打仗,政治上却会打仗的刘备,必然要为刘禅计深远,以防患于未然。要防患于未然,必然要营造出荆州旧部与益州新臣两大利益集团均衡配置,相互制约的有效机制。临终托孤,在蜀汉上层统治集团内部进行人事再组合和权力再分配,历史性地成为刘备一生最后一件重大战略决策。荆州旧部中,关羽和张飞全都死了,领军人物非诸葛亮莫属。

自陈寿以降,几乎所有人都说刘备对诸葛亮信托无贰,其实就从《三国志》的记载看,对之便大可怀疑。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直到赤壁之战前后,困迫潦倒的刘备视诸葛亮的确如鱼得水,连关、张忌妒他也要制止。但自从有了庞统等人,麾下文武人才渐次增多了,这种独尊性就有所减弱,尽管仍然倚之为股肱,却已经是谋臣第一而不再唯一。一占据益州,用人权重偏到了益州新臣“地头蛇”方面,对诸葛亮的倚重度和信任度又进一步下降了,若干现实便是本质的外化。

从建安十九年(214)刘备领益州牧,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称汉中王,诸葛亮的地位和作用就一直不如法正。诸葛亮在荆州即已任军师将军,在益州又加了个“署左将军府事”(相当于今之中央办公厅主任),身边还有个益州新臣、掌军中郎将董和与他“并署”。其间“先主外出,亮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充当了一个留守主任、后勤部长的次要角色,《先主传》和《诸葛亮传》都绝无一字提及他还有别的任何作为。法正则成了蜀汉第一政治明星,“为蜀郡太守,扬威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建安二十二年(217)刘备出征汉中,献策的和“从行”的都是法正。其人政治品质极坏,“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一些人找到诸葛亮,请他向刘备报告,抑制法正的威福,他也只好晓之以“法孝直为之(刘备)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刘备一当汉中王,又“以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宠信备至;第二年,时年47岁的法正病故,刘备竟“为之流涕者累日”。另一个益州新臣,凭老资格做逍遥官的许靖,先任左将军长史(相当于今之中央秘书长),后为汉中王太傅(三公之首),也位在诸葛亮之上,诸葛亮章武元年(221)任丞相后“皆为之拜”。

诸葛亮是在法正死去一年以后,才升职为丞相,录尚书事的,并非像《三国演义》写的那样一直就位居刘备一人之下,凌驾众人之上。而且,当了丞相后,刘备决意要兴师伐吴,包括赵云在内的“群臣多谏”,谒诚劝阻,他也不赞成如此破坏联盟之举,却三缄其口不肯发表意见。如果刘备仍像以前那样倚重他和信任他,主臣之间亲密无间,他怎么会取这种态度?刘备从猇亭败退永安后,他才对人感叹道:“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这番话明确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诸葛亮心知肚明,入蜀之后“谋主”地位已由法正取代了,从来伴君如伴虎,他只能够明哲保身,夹紧尾巴做人。联系到这些前因变化来看,刘备用诡伪之辞对他进行试探,就毫不足怪了。

诸葛亮一生唯谨慎,尤其大事不糊涂。法正当红时,彼此“虽好尚不同,以公义相取”,“亮每奇正智术”,却决不与其争一日之短长,七八年间安心当他的办公厅主任。如今法正不在了,刘备拔擢李严作尚书令,分明是给他另设置一个政治克星。作为三国时期杰出政治家之一,彼时彼际的诸葛亮,对刘备的处心积虑必定能洞若观火。他的忠贞品格不容随便颠覆,但他既不是天生的完人,也不是《三国演义》所异化的妖人,更不是民间述闻所美化的神人,而是一个置身政治漩流当中而足智足谋,颇善于从容应对的战略家和实干家。一直以来,要么踵武管仲、乐毅,要么效法王莽、曹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既然选择了前者,他就一方面必须审视大体,顾全大局,以身垂范,公忠体国,另一方面还要上对刘备及其后嗣,下对各种政治势力,在矛盾的涡漩和激流中顺势而为。刘备那番试探性的话,本身就有两面性,亦即既期望他做管仲、乐毅,又害怕他当王莽、曹操,人虽将死,言犹不善。刘备是在用权谋,诸葛亮也只能以权谋对权谋,委曲求全地顺着刘备的期望走,充分表现诚惶诚恐,誓死效忠,否则就必然会遭到“当诛”之祸。纵然是这样做了,刘备对他仍没有完全放心,不但让李严同他一起接受托孤遗命,还加封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把军事统帅权交给了李严。对此,诸葛亮也只能忍辱负重,全盘接受。

我说诸葛亮是在以权谋对权谋,决不是主观臆断,信口雌黄,而是依据托孤后事,从蛛丝马迹中寻取出了真相。《三国志·李严传》曲笔写到,“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是谁让李严“留镇永安”的?付之阙如。详情度理,决不会是刘备的旨意,因为李严既然“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就该与诸葛亮一道回到成都去,那样才能履任用权。排除了刘备,唯一可能的就只有诸葛亮,而不可能出自李严本人自愿。刘备临终硬给蜀汉统治集团高层“掺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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