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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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温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这时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又开始点灯。秋天,侯宝山又开着拖拉机来了,又在温家庄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宝山,侯宝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里,侯宝山到曹家院后接曹青娥,两人绕到地里,一块用拖拉机犁黑。曹青娥:“你这拖拉机不好。”
候宝山:
“咋?”
曹青娥:
“只会在地里跑。”
侯宝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宝山:
“你想干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带我去个地方。”
侯宝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远。”
挺远是哪里,曹青娥就不再说了。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
第二年夏天,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给曹青娥提亲。老韩和牛书道从襄垣县温家庄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镇上拖拉机站,去找侯宝山。因为下雨,侯宝山没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机在拖拉机站歇着,侯宝山和拖拉机站的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侯宝山输牌了,脸上贴满纸条。看曹青娥一身湿跑进拖拉机站,侯宝山吃了一惊,忙胡噜掉脸上的纸条,从屋里跑出来:“你咋来了?”
又说:
“快去灶间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间,我有一句话问你。”
侯宝山:
“灶间也能问。”
曹青娥:
“不,找个清静的地方。”
转身出了拖拉机站。侯宝山忙跟出来,到了镇外河堤上,侯宝山也淋了一身湿。曹青娥:“侯宝山,你能带我跑吗?”
侯宝山吃了一惊:
“跑?去哪儿?”
曹青娥: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襄垣县。”
又看侯宝山一眼:
“你带我跑,我就嫁给你。”
侯宝山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想不出哪里能存身啊。”
又说:
“嫁给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说:
“再说,一跑,我就开不成拖拉机了。全县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
转身跑了。侯宝山在后边追:
“你别急呀,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头,恨恨地说:
“这事没商量,我最讨厌胆小的人。”
转身回了温家庄。半年之后,曹青娥嫁给了沁源县牛家庄的牛书道。又半年过去,听说侯宝山也结了婚。曹青娥结婚之后,因与牛书道说不到一起,这时常常后悔,当初不该为一个“跑”跟侯宝山赌气。如果当初跟了侯宝山,就是不跑,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去;攀起话来,侯宝山不与人抢话,两人就吵不起来;除了不吵架,侯宝山有拖拉机,曹青娥也不怕黑。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这天与牛书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宝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县赵家庄去找赵红梅,想打听一下侯宝山过得怎么样。从沁源县到襄垣县,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赵红梅也不是去赵家庄,赵红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庄,丈夫老季是个木匠。曹青娥到季家庄找到赵红梅,赵红梅吃了一惊:“你咋来了?”
曹青娥:
“跟你打听一句闲话。”
夜里,赵红梅将木匠老季赶到牛屋去睡,曹青娥与赵红梅睡在一起。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正在上学、赵红梅住在温家庄曹青娥家的时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怀孕了,两人贴得不像以前那么紧。赵红梅:“你要打听个啥?”
这时曹青娥就不是打听,而是说:
“我想找侯宝山,让他离婚。”
赵红梅:
“你也不问问人家过得啥样,人家老婆啥样,就叫人家离婚。”
曹青娥:
“他要离婚,我就离婚,等他一句话。”
赵红梅:
“凭个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机上,他摸过我。”
赵红梅扑哧笑了:
“那算个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样。”
接着两人不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离婚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宝山要离婚,我就不要肚里的孩子了。”
两人又半天没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孩子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赵红梅,你让我杀人吗?”
赵红梅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又说:
“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爱放火,赵红梅,你让我放火吗?”
赵红梅更加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在赵红梅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镇上拖拉机站找侯宝山。拖拉机站还是原来的拖拉机站,院子房屋的样式,一点没变。但侯宝山不在,“东方红”拖拉机也不在。拖拉机站场院的槐树下,站着拖拉机站的老李和老赵;老李和老赵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老李告诉曹青娥,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到魏家庄耕地去了。曹青娥又从镇上到魏家庄。魏家庄的人告诉她,魏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去了吴家庄。曹青娥从魏家庄又到吴家庄。吴家庄的人说,侯宝山开着拖拉机来过吴家庄,但没在吴家庄停留,直接去了戚家庄。曹青娥从吴家庄又到戚家庄,终于听到“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循着轰鸣声找去,在戚家庄村西后岗上,看到了“东方红”拖拉机。接着看到侯宝山在拖拉机里坐着,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但拖拉机上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侯宝山在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机到了地头,侯宝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机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来,给他把泡尿。”
曹青娥这时发现,那辆“东方红”拖拉机,比前几年破了许多。侯宝山开拖拉机,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曹青娥也没上去跟侯宝山说话,转身离开戚家庄。从戚家庄也没回季家庄赵红梅家,直接去了襄垣县城。在襄垣县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和牛家的人,都以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书道:“去延津了,也不说一声。”
曹青娥没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县温家庄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过饭,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问起延津,曹青娥:“我没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儿了?”
曹青娥不再答话,老曹也不再问。但老曹还是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这年秋天,襄垣县温家庄的爹老曹死了。这年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十七岁,牛爱国他姐牛爱香十五岁,牛爱国七岁,牛爱国他弟牛爱河两岁。曹青娥在牛家庄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将丈夫牛书道掰扯过来,两人不再吵架。但这时的牛书道,成了已经去世的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这时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别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爱国记得他小时候,爸牛书道不爱说话,妈曹青娥动不动就急。家里大小事务,全由妈做主,爸蹲在旁边吸烟,也不说话。妈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拧;拧你的脸,拧你的胳膊,拧你的大腿,拧住哪里算哪里;边用劲边说:“憋住,不许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岁。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没有关系,和襄垣县温家庄爹爹老曹的死有关系。老曹活了七十五岁。老曹七十岁之后,和七十岁之前是两个人。老曹赶了一辈子大车。七十岁之前,老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遇事也不爱做主;不爱做主是因为他做不得主,家里大小事务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个和气。曹青娥小的时候,常骑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都是跟爹说,不跟娘说。但老曹临死前的五年,似变了一个人。老曹的变,和老曹老婆的变连着。老曹老婆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辈子架;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似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话突然少了,对人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着一根长柄拐杖,弯着腰与你说话,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跟爹娘到襄垣县温家庄姥娘家串亲,都说姥娘对人亲。老曹七十岁之后,倒变成了年轻时的老曹老婆,唠叨,小心眼,爱生气,遇事爱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县温家庄串亲,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稍微一闹,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气哼哼的。老曹年轻时对人大方,七十岁之后,开始小气。曹青娥小时,他赶大车出门。回来给曹青娥也就是改心买保子和肉盒子吃;现在一家人吃饭,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盛饭超过两碗,他的脸就拉了下来。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都说,到姥爷家串亲吃不饱。牛书道吃饭时爱吸烟,一次正月里串亲,全家人吃饭,老曹不吃,拉着脸,气哼哼的;曹青娥以为爹嫌孩子们吃得多,饭后,他将曹青娥叫到里屋,说:“吃了一顿饭,他吸了我七根烟。”
原来说的是牛书道。串亲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将牛书道骂了一顿。骂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书道吸烟,而是爹爹的性子变了。老曹死时,曹青娥并没有特别伤心;死后,也没有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活着的后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后三个月,曹青娥突然开始想念爹爹老曹,夜里常梦见他。这时的老曹,又变回七十岁之前的老曹,或六十岁的老曹,或五十岁的老曹,或四十多岁的老曹,或刚买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时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驮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给她买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让曹青娥当马骑;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拦住轿子不让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妮,你嫁走了,谁管我呀?”
或:
“妮,牛书道那人没正性,不能嫁。”
在梦里,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书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书道。而是侯宝山;与爹吵了起来。爹见她不听,用手打自己的脸:“都怪我,当初错听了老韩一句话。”
曹青娥见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爹呀,这事咱还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梦见爹又与前不同,一个人站在墙根,两手贴着墙,一动不动。曹青娥:“爹,你咋了?你病了吗?”
爹呆着脸,也不说话。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错了,衣裳扭着。”
上前与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发现爹的头没了。没头的爹,仍站在墙根。曹青娥惊呼:“爹,你的头呢?”
一身冷汗醒来,再睡不着。之后半个月,经常梦见爹没头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没有,有时有,有时没有。接着又梦见不是老曹这个爹,而是曹青娥小时候还是巧玲时的爹吴摩西。曹青娥十八岁之前,常常梦见吴摩西;梦得多了,把吴摩西的面目梦没了;面目没了,梦也就少了。现在因为爹爹老曹,又重新梦见另一个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的面目仍旧模糊,或像老曹一样,头干脆没了。两个爹的头都没了,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决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个爹是否也已经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没有死,想看看他的头,他的面目,将这头和面目,重新安到梦中的爹爹头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干啥,曹青娥在家里做主做惯了,也没有跟丈夫牛书道商量。听说她去延津,牛书道也不敢问去的事由,只是问:“几时回来?”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个月,或干脆就不回来了。”
牛书道不敢再问。曹青娥带上两个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让大儿子牛爱江用自行车将她载到沁源县城,从沁源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太原;从太原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转火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终于到了延津。前后用了四天。一个月后,曹青娥从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见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心一直提着;见她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问别的,问:“十八年前去过一趟延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