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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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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家里休息吧——要不要让海棠照顾你?”陈言说。

还没等我回答,陈白露一只手按着通红的前胸,努力止住咳嗽说: “你必须去吗?”

“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我是代表我爸妈去的。” “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呢?” 陈言对着镜子打领带:“以后像这样能代他们去的场合,就不麻烦他们了。” 陈白露撇撇嘴,一脸不屑:“可算是想通了,要子承父业么?我还以为你真不喜欢和那帮人打交道呢。绕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从前的路子上。从前拉着我的手说最讨厌这些假惺惺的场合,一个个看上去亲得像一个妈生出来的,遇到事儿就争着把对方先踩死——敢情都是骗我的。我知道你爱热闹、爱交际、爱听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围着你说奉承话。 今天交翻译稿被人使唤倒水,你眉头皱了一整天了,你以为我没看到? 真是委屈你了,快去吧!”

“咦,我不过是参加一个开业典礼,你怎么扯上这么多?” “我咳嗽快半个月了,你管过我吗?” “我不管你?我要带你去医院,你说看到医生就烦;我让你好好休息,你偏要在这么冷的时候回沈阳,我让你带上最厚的羽绒服,你悄悄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衣柜底下,你以为我没看到?” 陈白露脸色一变,抬头扫了我一眼,然后不说话了。她之所以不带羽绒服,因为她去的不是沈阳,是澳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解围,生怕一句话说错引起陈言怀疑。 我们三人在小小的房间里沉默着,西装革履的陈言,一脸病容的白露, 还有我。

最后陈言叹口气,把刚系上的领带解下来扔在椅背上:“我在家陪你吧——要不要喝陈皮梨汤?我小时候咳嗽,我妈总给我煮陈皮梨汤。”

“你这人情做的,要吃什么喝什么,还不都是我自己动手吗。” “我就不能照顾你一次吗?别的不会,这个还行。” “哼,突然这么有良心?”

“你不是也陪我吃过白水煮面?” 陈白露不说话了,低头把手里的纸巾撕得一条一条,半晌说:“走吧,我陪你去开业典礼。”

陈白露回卧室换衣服,陈言背对着我系领带,镜子里他的脸棱角分明。自从他从家里搬出来,我已经绝少见他穿着正式的样子。

我鲜衣怒马的少年啊。 我也很久没听他讲过英语,那字正腔圆的伦敦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口音。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呢?”陈言没回头,说。 “你后脑勺挺好看的,行吗?”

“行。看够了吗?”

我撇撇嘴。 陈言转过身来,一脸笑嘻嘻:“我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样帅?” “你快别让我吐了。”

“ 怎么说话呢?上次 你把我 的摩托车踢掉一 块漆, 我还没 跟你算 账呢。”

“你在哪个修车铺买的破车,我踢一脚就掉漆?” 他很得意:“我的车虽然便宜,可是性能特别好,声音跟小马蹄在沙滩上跑似的。” 我一阵心酸。他从小就是车迷,长大后开了六七年法拉利,现在对我夸耀一辆三千八百块的小摩托“性能好”。 “今天皱眉头是怎么回事?”

“谁?” “陈白露不是说,你去公司送翻译稿,有人要你端茶倒水?” “你听她挤对我呢。我哪儿至于为这点儿小事皱眉头。” 我在心里想:你会的,你可会呢。

陈白露在卧室里喊我。我推门进去,见她下身穿着一条墨蓝色长裤, 雪白的脚踝缩在过长的裤管里;上身裸着,背对着我,手里拎着束身衣。

“帮我穿上束身衣。” 我看着她瘦到仿佛用力咳嗽都会折断的腰:“哪件衣服你穿不上?” “不是为了束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一阵咳嗽,“为了让我看上去精神点儿。我老是驼背。”

“那你就不要驼背。”

“没力气,撑不住。”

我不想再劝她保重身体,这种话从来都是没有用的。接过束身衣, 光滑的缎面里嵌着硬邦邦的鱼骨。丝带穿过十几个孔,我的手划过她汗湿的后背。

“不然……”我还是忍不住说,“去看中医吧?以前陈言的胃病不是中医治好的吗?信不信先放在一边,反正不会有坏处。”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听到“中医”二字就火大,又骂“老骗子”、“野狐禅”,而是用气息不稳的嗓音说:“等等看吧,天暖了,应该就好了。”

“你咳得这么凶,睡得好吗?” “一开始不好。我怕吵醒他,只能忍着,忍得自己心烦意乱,一夜睡不着。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她侧过脸朝我一笑,“我念阿弥陀佛。虽然不能治病,可是心里平静多了,慢慢就睡得着。”

“你别。你一说念佛,就觉得你是憋着什么坏主意想算计佛祖呢。”

我抽紧束身衣上的丝带,她太瘦了,带子抽到最紧,还是有富余。 我在她后背打了个结,她转过身来。缎面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腰线,胸部被托出两个雪白的半球,鱼骨的束缚果然将她的病容一扫而光,她的肩膀重新端平,后背挺直,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穿上一件领口有大蝴蝶结装饰的黑色短衬衫,换上十四厘米的高跟鞋,显出令人羡慕的修长挺拔。

“怎样?”她得意地问我。 “走吧。”我开门,陈言在门外等着她。然后我退到她身后,看着她在我面前高昂着头,像个王后一样走了出去。

~2~

我和陈白露相识的五年里,我们一同参加过无数个生日party、开业典礼、歌局牌局和各种无名头无意义的聚会。在遇到陈言之前,她是一个风头出尽的人。在任何场合,她都是无可争议的主角,甚至在别人的订婚宴会上,她也要拉着准新郎跳舞,跳到自己脚酸为止。同陈言在一起的这两年,她处于半隐退的状态,有陈言在场的时候他们形影不离;陈言不在的时候,她也多半是和我在人群之外聊天。这个浮华的社交圈子有着惊人的更新换代的速度,一开始还总有人惊讶为什么陈白露不活跃了,没过半年,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消失,仿佛她不曾光芒四射, 不曾吸引整个圈子长达三年的注视一样。她曾经的位置不断被新人取代, 新人又被更新的人取代,自愿或者被迫。

有一次,我和陈白露参加一个老牌明星千金的生日宴,千金刚刚和一个墨西哥石油大亨的儿子订婚,那天的宴会主菜是墨西哥菜。我和陈白露捧着一大盘玉米片和肉酱,让侍者在花园的边缘摆了桌椅和阳伞, 然后一边大吃大嚼,一边看着满园的美女名媛为了不让小腹凸起连水都不敢多喝。

“你瞧她们,真是傻爆了。人生苦短,图什么呀。”陈白露边卷着玉米片边说。

然后有被灌酒的两个小姑娘逃席出来透气,在花丛后看到我们,愣了一下,又恢复了优雅的礼节,抿嘴笑笑走了。

然后我们听到她们议论:“那是谁?为什么不入席?”

“过气名媛呗。”

我和陈白露忍不住大笑,手里的玉米片撒了一地。 “这小姑娘,还真当自己是名媛呢。”陈白露说。 “别笑话人家,你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没活明白。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爱出风头?你那样子恨得路雯珊牙痒痒,对我说你是贱人。” “我那是装的,你还当真?”

“现在为什么不装了?” “现在呀,”她甜蜜地一笑,“现在我有陈言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这是她和陈言在一起半年之后的事,再之后,除了很好的朋友在家里小聚,像今天这样纯粹应酬的大场合,她都推脱不去了。所以她肯去路雯珊的开业典礼,我很意外,也很开心。这样热闹的场合对她的精神有好处。

路家是大财团,典礼极尽奢华。为了改变自家“暴发户”的名声, 典礼上请了很多文化界的名人,平时难得一见的画家、钢琴家和退休多年的老话剧演员都在。陈白露很高兴,挨个跑去合影,我看着镜头里她红彤彤的笑脸,心里想也许这样开怀笑一笑,再多吃点儿东西,她的病就好了呢。

路雯珊穿着西装接待我们,她现在是酒店的董事了。陈言是代表他爸妈来参加典礼,跟着路雯珊去同一群大叔寒暄。我和陈白露好笑地看着他在大厅另一头,像个大人似的又握手又点头。

“你看,他这样看也不是太弱。”陈白露说。 “弱?”我不禁维护陈言,“他可不弱。十五岁就一个人在英国生活,堂堂伦敦政经的毕业生。”

“也对——”陈白露叹气,“我都快忘了他是一个多棒的人。” “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做什么翻译,还要惹那些阿猫阿狗轻视。” “我劝过呀,可是他说只有翻译不用动脑子。” 我很惊讶:“怎么懒到这地步?” “也不是懒,是……”她斟酌着词句,“他是一个没什么上进心的人。” “哼,还不是因为有父母这两棵大树在背后,什么离家出走,充其量就是个体验生活吧,所以才懒得好好工作。如果当真像你一样没什么可依傍的,他哪儿敢这么懒散呢。你等着看,他早晚是会回去的。”

陈白露惨然一笑:“我怎么会看不出。我倒希望他快点儿回去。看着他这样颓废地虚度时间,我也难受。”

“快点儿回去也好,你也算熬出头了。这几年你过得也艰难。” 陈白露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你难道以为他会和我结婚么?” “他多喜欢你!”

陈白露笑着摇头,又点头:“这是两回事,他的心智还是一个少年, 离长大成人还早着呢。”

“他和你我一样大。”

“可是 ——你别多心 ——你虽然幼稚,很多时候我倒觉得你比他成熟很多呢。他对责任有天生的恐惧,不,不是天生的,是他父母关系破裂带来的阴影。他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稳定的感情,也不愿做出什么努力。”

“是因为王制片那件事上,他没有主动为你出头吗?其实他是对的, 是我太冲动了。”

陈白露摇头:“不是为那件事。我说不好。我们等着看吧。”

大厅的另一头,陈言已经同董事们寒暄完,路雯珊递给陈言一杯香槟,然后她对着陈言的耳朵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这几乎是我对路雯珊的动作里最熟悉的一个了。一个永远热衷传播八卦的人。

然后我看到陈言的手臂明显一颤,酒泼了出来。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挺拔瘦削的肩膀塌了下来,一只手僵硬地撑在桌子上。然后他转过头来,盯着陈白露。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惊讶,失望,和脆弱。 他这样看了她一会儿,陈白露突然抓住我的手。我知道她也反应过来了。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戳进我的肉里,我抽出手揽住她的腰,生怕她晕倒。

陈言拨开人群,朝我们走过来。他站在陈白露面前,一言不发。 我受不了了,先开口:“这件事很普通的,你不要小题大做。” 陈言转头看我。过了很久才说:“你也知道?”

我点点头。 “还有谁知道?” “还有杨宽。再没别人了,我发誓。”

陈言一笑:“现在路雯珊知道了,明天整个北京就都知道了。” “So what?”陈白露笑笑说。

“你不觉得有罪吗?” “有罪?”陈白露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夜景,“就这一秒钟,有人窃钩,有人窃国,有人贪污,有人发动战争,哪一件不比这件事罪孽深重?” “就算这世界是脏的,你难道不能独善其身吗?不做这种事你会饿死吗?” “不会,但是会活得不开心。”陈白露回答得很干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需要钱。”陈白露看着陈言的眼睛,平静地说。 “我没想到你是为了钱可以没有底线的人。” 陈白露笑了:“你错了,我有底线,而且我的底线还很高呢:一不卖国,二不出卖朋友。” 陈言也笑了:“原来这样的底线算高的,我以为这是常识呢。” “哈哈!你好天真。你回头看这一屋子体面人,能做到这两点的,未必找得出几个。”

陈言摇摇头:“我以为你逼小男孩通宵工作就算厉害的了。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你什么神鬼都不信,痛快地过完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是不是?”

“你没有挨过饿,你知道什么叫心狠。我挨过饿,我不知道什么叫心狠!别用你那套天使的价值观要求我,我死后不求上天堂。路是她们自己选的,不是我强迫的,如果天堂这么小心眼,我还不稀罕去呢!”

陈白露说完就走了。我没有追她,我等着陈言追上她,把她拉回来, 宴会刚刚开始;或者和她一起回家,假装这场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他没有。

等我跑出酒店大堂,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四下看时,只见滚滚车流,茫茫人海,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那天开业典礼之后,陈言和路雯珊谈了很久,告诉她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请保守秘密。

路雯珊说:“什么非同小可?她自己都不介意。” 陈言说:“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反正呢,我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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