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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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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堂里的壁画好看吗?”我也红了眼圈。 “教堂就是骗局,神父就是骗子,他们说好人上天国,魔鬼下地狱,可是谁来判定谁是好人和魔鬼呢?上帝吗?上帝的标准就是正确的吗? 女人通奸就是罪孽吗?如果并没有伤害到第三个人呢?仅仅因为触犯了上帝的权威,就要生前被口诛笔伐、死后下地狱吗?”她又哭又笑:“我见过壁画不过是村子里的匠人涂的,我忘不了老挝的佛堂也没有保住我的孩子,我听过各种神灵用死后的恐怖震慑活人,但我不是那些会被地狱吓住的人,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

当天晚上,雨下个不停,我留她过夜。我们之间似乎有一条很深的裂痕,无法合拢,无从修复。我没有再像这四年来所习惯的那样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我对她说:“我不太困,在书房看书。”然后关上卧室的门走了出去。她换下来的裙子搭在沙发扶手上,我拿起来扔进洗衣机。

我躺在书 房的矮榻 上,枕着 一只抱枕, 看书看 到眼皮沉 重得抬 不起来。

书从手里跌落,啪嗒一声拍在地板上,我又吓醒。起来拾书,抬头看到卧室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而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还没睡? 我光着脚,悄声推开房门。 台灯开着,四个被角平整地舒展着,她小小的身体缩在深蓝色的被子里,在橘色的光线里微微地颤抖,弱小得像个露宿街头的孩子。 她在哭。苍白的嘴唇半张着,闭着的眼睛下汹涌地流出眼泪来,米黄格子的枕头上湿了碗大的一片。我难过地走过去,坐在床边,把她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腿上,把头发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拨开,她没有睁眼, 只含混不清地说着一句什么。

她的嗓子被泪水堵住,我听不清楚,但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听清楚了,然后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说:“我爱他。我爱他。”

2012年冬

~1~

201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0月份,天气异常寒冷,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白霜。城中阴霾弥漫,流感肆虐,大街上随处可见裹在厚风衣里、 戴着医用口罩的人,活像《寂静岭》成了真。我想回广州住上一阵子, 那里还有残夏。

但我父母的手机都打不通,不是关机,也不是无人接听,而是那拨出的电话仿佛被投射进神秘的黑洞,除了一片茫然的空白,没有回音。

家里的电话又是秘书接起,回复也很简单:“他们在忙。” 我很生气,我不是下级,也不是求他们办事的人,我是他们的女儿,这种敷衍的话说给我听?但秘书客气地挂了电话。 深夜,我接到我妈的短信:“暂时不要回家,在北京好好工作。”我赶忙拨过去,又是毫无回应。 这太奇怪了。我围上大围巾,去找杨宽。

杨宽家的保姆宝姨给我开门,站在楼梯上喊了他两声,没人应答, 倒是传下来一片喝酒划拳声。我自己上楼去。

他们在阁楼里吃烤肉,十来个人围着一堆柏木枝和篦子,篝火烧得红彤彤的,天窗开了一半,干冷的空气迅速沉了底,我推开门,打了个哆嗦。杨宽手里拿着火钳,头上戴着一顶貂绒帽子,在暖烘烘的火堆后面抬起头看着我,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可怜。

我无法自抑地发着抖,扶着阁楼门口的楼梯扶手,眼前一阵发晕,楼下客厅里白白黄黄的桌椅晃动得看不清楚。那一刻我无比厌世,无比希望我真的晕倒,然后可以逃(。电子书)避和停止思考。 杨宽被火烤得干燥暖和的手拉住我:“大老晚跑来干吗?” 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我直接问:“我爸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摇头。

“那么,你听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我冷笑:“这一天我到处打听,外面都传他们失踪了,但我知道他们没有失踪。即使他们想,也不可能离开。” 他笑着说:“你瞧见了,我每天不过是吃吃烤肉、喝喝酒,外面空气不好,我很久没出门了。” 我也笑着问:“外面的空气差到什么地步?” “你又不是一直在房间里待着,还用问我?你也这么大了,没经过也见过。” “是啊。”我点点头。杨宽家的楼梯每一级都很高,我扶着那雕着各式猛兽的扶手,慢慢地下楼去。 宝姨在楼梯拐角的方桌前摆弄着一大把百合花,暖香熏人,昏昏欲睡;但我心里是明白的,并且每往下走一级,心里就更明白一分。 “披件衣服再走吧!外面起风了。”宝姨说。 我摆摆手,杨宽在我身后跟着。拉开门,狂风涌进来,好像被一只大手击了一掌一样,我倒退一步。 杨宽把外套和帽子都脱给我,我老实地穿戴了,跟他道别。 走下台阶,又走了三五步,门里透出的雪亮的灯光还铺在眼前。回头看,杨宽穿着单薄的衬衫站在那儿目送着我,冷风像洪水一样灌进去。

“要是我有什么危险,你会通知我吗?”我喊。风从我背后吹来。 他点了点头,表情看不清楚。

~2~

我一直守在家里不肯出门,一步也没有。吃喝只叫麦当劳,垃圾交给小时工。她拿起吸尘器想打扫,我说不用,只扔掉垃圾就好,快快走, 只留我一个人。

我一直在等人敲门,等得无聊,就把房间打扫了一遍。这大概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做大扫除,连柜顶都踩着桌子擦了一遍,我累得躺在地板上,盯着灯罩发愣。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几天后就是万圣节,也是陈白露的生日。 关于如何给陈白露做生日,薛先生和我谈过好几次。他想要办一个陈白露从未见过的盛大聚会,我笑着说:“陈白露并不热衷这些场合,有两年的生日她连我都不见,一个人悄悄地过去完事。”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二十四算个‘整数’。”薛先生说。 我低头想了想,可不是,我们俩都是二十四岁了。

我笑:“这有什么难的,多多花钱,酒、花、点心都要最好的,场地也要最好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请上,您什么热闹没见过,还要问我?”

薛先生皱着眉头说:“我怕她身体禁不住,她太虚弱了。” “我知道陈白露不喜欢医院,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脾气,可是也不能什么都纵容她,以前我和她关系好的时候——”我顿了顿,接着说, “劝得急了,她也肯去看医生。她身体底子不错,但不能总这样拖着。”

“也不是别的病,是从前的肺病没有好利索。说起来也奇怪,”薛先生一脸忧虑和不解,“在冰岛明明好好的,也胖了些,回到北京又生病, 反反复复,一天好一天坏的,也不知道怎么着才能把病根去干净。”

我没有再说什么,答案只有那一个,从来就只有那一个。 我看着薛先生,我知道自己的眼神正像杨宽看我时那样,全是同情。

我同情这个男人,陈白露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他对她一无所知。薛先生和我商量给陈白露大做生日这天,那个托陈白露介绍杨宽认识的商人因为经济问题被检察院起诉,据说问题不止一桩。这头陈白露和杨宽一千万已落袋,薛先生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3~

万圣节那天,天气回暖,连续几日的大风把阴霾吹得干干净净,天空碧蓝如大海。陈白露的二十四岁生日聚会在我操办过首映式的楼顶, 这是我提议的。后来薛先生去看了那个地方,说视野和设施都不错。

宴会在下午三点开始,我在中午时到了陈白露家,带着自己烤的一打饼干,我想和她一起吃午饭。她穿着绣着白色牡丹花的拖鞋来给我开门, 一身纯素,更衬得脸色赤红似火。我一个月没见到她,顿时吓了一跳。

“帮我选衣服。”她说。 我跟着她走进更衣室,从后面看她,她扎着头发,露出一截白腻的脖子,腰细得仿佛随时能折断。二十几条长礼服像列兵一样挂在窗前, 窗帘全部拉开,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踱着步,紧抿着嘴唇挑选着长裙,又打开珠宝盒给我看她的藏品 ——她喜欢钻石,盒子打开的时候,仿佛有几千个阴谋家在里面眨着眼睛。

时间还早,但她早早穿戴好,坐在镜子前让我给她梳头发。 我抓起她的长发,那柔软的、干燥的、微微带着静电的触感使我感到一阵陌生。而她惬意地把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微笑着叹了口气。 这是劝她去看医生的好时候。 我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头发,斟酌着词句说:“要不是薛先生说本命年要大做生日,我还意识不到咱们已经二十四岁了。这四五年的时间一眨眼就没了,心里还老觉得自己停留在十八九岁呢。你记得五年前我得阑尾炎,住院做手术吗?

和我同病房的老阿姨比我早做两天,可我出院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呢。”

“傻气。四五十岁的人怎么能和你十九岁的人比。” “就是这样。别说四五十岁,我现在再动个小手术,也未必有五年前恢复得快;现在偶尔熬个夜,第二天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可见底子再好、人再坚强,也不能和时间对着干。”

陈白露睁开眼睛:“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伤春悲秋干什么?我倒是听路雯珊说,你慌慌张张地去找杨宽,又急忙走了,为什么?”

“路过而已。你别转移话题,我正说现在的身体不如小时候好呢。” 她终于憋不住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刚梳好的头发又散乱地披下来。

她笑得很凶,后来止不住地咳了起来,一只手按着胸口,还喘着气笑。 我看着她。 “你一开口我就觉得有问题,你有什么可伤感的,还不是找话头劝我去医院?” 我泄了气:“爱去不去。” 她笑着说:“最近天气忽冷忽热,有点儿咳嗽而已,且死不了呢。” “死了才好。”

“是呀,你巴不得我压根没出现过,是不是?” 我赌气:“一点儿没错。” 她继续开着玩笑:“都怪我,生把你和陈言拆散了。三年前你的生日聚会我就不该参加,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

“没有这种可能,你是我的朋友,那天你一定会去,你们一定会遇上,他一定会问你的名字。”

“是,”她笑着点头,“我就不该认识你。这样我就不认识陈言,不会有朝一日坐在这里,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个伤了元气的身体。”

我一愣,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 “你要恨我就恨吧。”我突然灰了心。 我说:“我就知道,你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我——在郊外住上一年你就全都释怀了?你会这么软弱健忘?别人能被你的外表骗了,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陈白露,我知道这两年你一直恨着我。”

我说着哭了起来,眼泪一颗颗落在新裙子上。

陈白露被我吓到了,她保持着灿烂无欢的笑容,眼睛睁得很大。我哭个不停,然后她有点儿慌了。

“我和你开玩笑呢——怕你无聊。”

“是呀,我好无聊,我在金子堆里长大,每天吃吃逛逛,昨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二十年后也还是这样,有谁能比你更了解我有多无聊呢 ? 没有了,因为十年前你也是和我一样。”

“你提这些事干什么?我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是,你别忘了,我也许会有‘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又哭又笑,“你不用恨我,我也不怪你,你我是一样的人,迟十年,早十年,最后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4~

那天的生日party上,薛先生简直请来了半个北京的人。陈白露挨个周旋,很快我就发现她体力不支。她没有化妆,可是双颊通赤得如同舞台上的花旦。在我身边停留的时候,我看到她耳后的虚汗汇成一小股, 流进雪白的貂毛领子里。

天一擦黑,她就悄悄地走了,连薛先生也没发觉。我看着她在人群的遮掩下拉开天台的铁门,然后消失在夜色里了。

~5~

十天之后是我的生日。虽然事事要自己来、比不得陈白露有薛先生筹划,我也不愿太简便:毕竟是二十四岁,我经过了两个龙年。

这两年的生日都是在外面过,上一次在家里办party,正是陈言遇到陈白露的那一次。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是当我把krug pink镇在冰桶里的时候,我把珍藏的盘子们搬出来用细麻布擦拭干净的时候、我采摘薄荷的嫩芽预备调酒用的时候,旧时光呼啸而至。我坐在一把宽大的水曲柳太师椅上,看着盘子上的水渍慢慢蒸发干净,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仿佛那盘子里被掸满烟灰、香槟的泡沫泼了一裙子的时刻, 就是上一秒钟;仿佛这暖和的大房子里还充满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调笑声, 陈言坐在摆满珍馐的长桌前,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陈白露就坐在窗前那把孔雀椅上,一脸不耐烦地切着雪茄……

我不住地抹着眼泪。我在客厅里坐到天亮。灯全部都开着。菜和茶都冷掉了,冰桶里的冰块早就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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