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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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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的破旧力士鞋,脚臭有名,加上身量重,又肯下力气,便天天晚上被人家请去踩菜。那菜缸肚大腰圆,通常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码一层菜撒一层盐,人站缸里转圈子踩,棵棵都要踩到踩透贴。一缸菜层层叠叠踩下来,到最后压上那块薄板陈年老渍石,通常快到半夜时分。主妇先打来一盆热水烫脚,再端出一大海碗香喷喷的荷包蛋泡锅巴充作夜宵,并当着昌保子面挖上一大勺白花花的猪油搁进碗里。男主人则在一旁用吃饭碗倒出小半碗烧刀子酒,昌保子将洗好的脚甩一甩水,套进臭气熏天的破力士鞋里,抬眼望望主人,憨憨一笑,说声“那我我,我就不不客,客气了……”,端碗一饮而尽。再捧起那碗漂满油花的荷包蛋泡锅巴,风卷残云一般呼哧呼哧吃下去。最后,满意地抹一抹嘴,将一件打满补丁的夹衣拎过来搭在肩上,起身出门,回他歪颈子老枫杨树下的小屋去。白晃晃的月光下,街沿上结了白花花的霜。

于昌保子而言,踩菜的活没有一点市场意义,全是尽义务,谁叫他生来就有一双比别人臭得多的大脚板哩。但在我们那里,昌保子踩的菜就是品牌,刚从缸里掏出来时,颜色深隆金黄,老远就透过来一股诱人的腌菜香,掐一小片茎叶放嘴里,那咸中微酸的浓醇味……嘿,要多耐嚼就有多耐嚼。那时有人家小孩哭闹不止,只要扯一点这咸菜塞嘴里立马就收效不哭了。假如有人要推荐馈赠给亲友,便说:“我家这菜是昌保子踩的,要不要带点回去?”一听是昌保子脚下杰作,被问的总是迫不及待地点头:“要,要,要呵……”

要是刮痧子,就到镇子后面的三星桥找余师母。余师母的老头子,解放前在太湖无锡那边的乡下当过什么农桑劝导先生,所以身形瘦高、说一口吴侬软语的余师母身上总是有一股清凉的桑园的气息,六十多岁的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腰板竟然一点不塌。

夏秋之间,街邻们有谁因感受风寒时邪疫气,出现头痛脑热、腰肌劳损、落枕痉挛什么的,有人找根泰大爷拔火罐,有人怕吃那打火印的痛或是火罐不便治疗的,便哼哼唧唧地赶来余师母家,让余师母用刮痧板蘸刮痧油反复刮,直到刮得一点不哼为止。余师母的刮痧板是由水牛角制成,有点像长方形的书签,边缘钝圆,抓手里沁凉的。余师母家堂前放着一张凉床,背部刮痧便趴到凉床上取俯卧位;肩部刮,就脱去上衣坐在长条凳上取正坐位。刮拭后会出现青紫色出血点。也有时,余师母出门在外,正巧碰上有人发病,而身上又没带牛角刮痧板,就会向人要来一枚铜钱蘸水或油刮患者的胸背等处,看着那刮过的皮肤充血发红了,患者痛苦多半会减轻不少。

如同根泰大爷不同寻常的高明之处会走罐一样,余师母的绝招是扯痧,即是用手指将患者一定部位或穴位上的皮肤反复捏扯,直扯到局部出现淤血为止。操作时,余师母以拇指指腹和食指第二指节蘸冷水后,夹起一块皮肉,向一侧拧扯,然后急速放开还原。有时也用拇、食、中三指指腹夹扯皮肉,反复地向一个方向拧扯,以所扯皮肤处发红出现红斑为止。什么时候该刮,什么时候该扯?余师母说那要视情形而定,无病也可扯,扯拉时,疼痛叫唤,但扯后周身松快舒适。余师母刮痧从来不收人钱财,但你要是带来一些时鲜菜蔬瓜果或用毛巾兜的几个鸡鸭蛋什么的,她则会很高兴地收下。

余师母声音好听,这些潜质被人发掘出来了,却是常给人请去喊吓。那时,小孩子有个头痛脑热或伤风感冒什么的,老人就说是受了惊吓,把魂给弄丢了,所以就要把魂给喊回来。喊魂的仪式通常是在日暮傍晚进行。一般是由家中或亲戚中的女性长辈牵着孩子来到一些有标志性的地方,比如水塘边、老树下、老屋宅旁,认为小孩子的魂是最易在这些地方弄丢或迷了路。后来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这喊吓就由余师母专做了。于是在苍茫暮色中,余师母的拖长了的声腔响起:“小宝子——哇——侬在水边在树下给吓骇了——记得回家啊——”那个随在身后的小孩,在长声呼唤中便一次次应答着:“嘎(家)来啦……”“记得回家啊——”“嘎(家)来啦……”余师母一边柔声呼唤着,一边在回家的路上不断撒下一线白米,以便让那个迷失的魂魄认清返家的路。倘小孩子病得起不了床,亦可由另一个孩子替代着去野外,于一起一落间呼喊应答。

还有割疳积也找余师母,割疳积,有的地方叫“割肝火”。小儿得了疳积,多表现为细胳膊,大脑袋,额上青筋隐现,易出汗,惊悸等,摊开手掌,在掌边的纹路上,用指甲刮一刮,有生生的白条纹。便以为是“疳积”作怪,于是民间便专门有割疳积的,多为老妇人施术,也有剃头匠搞兼职的。割时,余师母捏住患儿中指与食指向后扳,使二指根缝处凸起,然后就用剃刀在上面纵向划破,挤出黄豆大一小撮青灰色鱼子一样的东西,用刀割去,再挤,再割,直到认为割净不再复发。小儿被大人搂在怀里哼哼唧唧地哭,也许并不感到怎幺疼痛,只是有些害怕。术后,余师母顺手从灶门上摸一团漆黑的烟灰按于伤口上,再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留有指洞的布兜套上,用棉线捆牢,嘱咐忌食“发物”。割过疳积,小儿饭量渐长,脸色也红润起来。

那时没有电扇,但夏天里余师母家堂厅上方却安装一只用厚布做成的长方形的布幔风扇,布风扇装上小滑轮穿过绳子,再穿过一只大木葫芦,并成一股粗绳,攥手里一拉一放,风扇前后摆动,就有了习习凉风。这东西华清池澡堂子里也有,特别让人感兴趣,我们就常到余师母家拉着玩。余师母给病人刮痧时,我们就不遗余力地争相扯绳拉扇。

余师母养着一只黑色的断尾老猫,毛色粗黑浓重,老是偷偷从一个角落里看人,像极一个有心机的人。经常在河边、墙头和巷子口看到它,你扔条小鱼过去,它却看着你,拿爪子一顶把小鱼推回。它从来不吃嗟来之食。余师母给人刮痧子时,它就拱开门进来,不断地在脚边磨蹭,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好像在炫耀自己。如果有人忍不住痛哼出声来,这精怪老猫就会走到你头前,嘶哑着嗓子发出警告一样的叫声,直到你不再哼了,它才走开。它还会与你长时间地对视,沧桑古义尽入眼瞳,不知它怀着怎样的心事。没事时,余师母常抱起它,告诉我们说猫有九条命,养到九年后,它每年就会多长出一条尾巴来,一直长到了九条,就能变化成人形。有一回,我们亲眼看到这只断尾老猫从高树上失足掉下,摔得很惨。待我们跑过去,它却已爬起来一溜烟跑不见了……也许,猫真有九条命。每当余师母给人喊魂时,这只老猫总是跟随身后,还会沉着嗓子应答哩。

余师母的小院子里,总是扫得很干净,地上连一片草叶儿也没有。靠院门旁有一口大缸,缸里面种着太阳花,整个夏天,那些花仿佛都在开着,红红黄黄白白的,一大缸的颜色,满得要溢出来。窗下,则并排放着两口雅致的宜兴紫砂花盆,种着一对齐屋檐高的白兰花,夏秋两季,飘浮着袭人的芳香。

王瞎子终年穿一件土灰色大褂子,不管雨天还是晴天,都是背着一把雨伞,一条空的蓝布琴袋斜挎在另一侧肩上。王瞎子将竹杖夹在腋下,拉着一把胡琴,沿街往前走。有了顾客,王瞎子歇下来,问过生辰八字,就再次拉起胡琴,拉胡琴是为了掩饰在心里推日主——就是推出人家提供日子的日干支。胡琴拉歇了,王瞎子眨巴几下眼睛说话了,满口甲子乙丑之类。别人不懂,王瞎子就说:那我就直说啦,直说你莫怪……你儿子遇到了“白虎煞”,做事不动头脑,不解灾的话,今年×月一定在劫难逃。

王瞎子有许多算命的口诀,比如:赚的钱动担挑,花起钱来雪花飘……此命终身运不通,劳劳作事尽皆空;苦心竭力成家计,到得那时在梦中。人家自然就要问:这个是好还是坏?再比如说:此命生来福不穷,读书必定显亲宗;紫衣金带为卿相,富贵荣华皆可同。这样的“命”自然是不必问好坏了,但王瞎子免不了还是要给解释一下,讨得欢喜,多得些赏钱。有做娘的带着女儿来算命,王瞎子先掐过指头,又锯了一会子胡琴,说:你家姑娘好命啊,嫁能嫁贵人,生也是龙凤胎,真是好命。我算了这幺多的命,从没见过这幺好的命相!直说得那母女俩心里的笑全都溢到了脸上,她们的满意当然也是王瞎子的满意。

常跟在王瞎子身后看他给人算命,看多了,连我们都学会了一些。比如王瞎子有一种最简单的“称骨”算命,就是批八字和命盘,只要把与年、月、日、时相对应的“重量”加在一起,对照“称骨歌”一查,就可得知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三两黄金四两福”,大致就是“骨”越重越好。一个人有四两八钱的骨重,算是大富贵了。假如推出你的五行骨重为二两八钱,王瞎子就会锯着胡琴唱出一段话:“一生行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改名姓,也当移徙二三通。”然后他就会换用正常说话的语气替你解命:此命为人多才能,心机灵巧,祖业凋零,背井离乡可成事业。出外有人敬重,可进四方之财,有贵人扶持,逢凶化吉,勤俭一生无大难。只是救人无功,恩中招怨,重义轻财,易聚易散,早年不能聚财,三十三方知艰难,凡事顺意,三十八九……四十岁,始得称心如意。

连我们都看出门道,王瞎子就是说上一些顺水推舟、模棱两可的话,一个命局,靠的是套话应付。王瞎子给一个人算命,王瞎子说:“你今年四十九,是本命年。今年是不宜外出,外出要破财……有没有外出?”“没有。”“没有好。今年若是出门,要防止阴人勾结……”接下来便说到这人的身体了:“四十五岁到五十一岁走××运,这个运是……身体要有灾磨病折,这里不痛那里疼……”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到五十一岁还有好几年,况且这个年纪的人难免不这里痛那里痒生出毛病来。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来算命,王瞎子就说:“外人看你像个福太婆,其实在家里是老奴,家里十桩九桩到,一桩没到还睡不着觉。”这般年纪的妇女,都是孙辈一大堆,家务事做不完,给王瞎子一说,当然容易被打动:哎……哪不是说哩,我就是这个劳碌命哟。

但王瞎子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回,王瞎子在车站给一对青年人算命。王瞎子拉起男青年的右手轻轻一摸,便赞道:“好命呵,你的命好呵,不但能事业发达,而且爱情甜蜜幸福……你和这位姑娘不管是眼前还是日后,都会非常恩爱,白头偕老到一生……”不料,这却是一对兄妹,差点遭到一顿痛殴的王瞎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赶紧逃之夭夭。

王瞎子比较怕狗,他口袋里总是装满了瓦块碎砖,狗一叫,就蹲下扔瓦块。一天,有个乡下人请王瞎子去给老娘算命。那乡下人牵着王瞎子的竹杖走进村口的时候,王瞎子踩到一条正在打瞌睡的狗,狗“嗷”地叫一声跑回家了。王瞎子问:怎幺回事?乡下人说:你踩到了我家狗的头了。王瞎子“哦”一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快进家门的时候,王瞎子一脚又踩到了那条狗,狗再次“嗷”的叫一声跑进了家门。王瞎子又问是怎幺回事?乡下人说:你踩到我家狗的尾巴了。王瞎子大吃一惊:天哪!这乡下的狗多大呀……

和许多瞎子一样,王瞎子也会“摸骨”算命,只需摸一摸来人伸出的一根手指便知其命。我们中的毛伢出了名的顽皮,一次将小鸡巴伸给王瞎子摸。王瞎子一摸,顿时大呼:贵人呀贵人!细皮嫩肉,没有指甲,弹性极好……一定是个领导!毛伢跳起来喊:呵,我晓得了,我晓得了,领导是个卍!看见王瞎子一路点着竹杖走过来,毛伢就喊:喂,前面有条狗,别踩了狗尾巴!往左转……不对,不对,往右转,对,直走……再往后转,转呀!王瞎子知道被戏弄,但他不发火,他只是笑,笑,走到了近前,猛一下伸过手中的竹杖捅到了毛伢的裤裆里。毛伢多机灵,一转身,抓住了竹杖,说我牵你走,拉着王瞎子往右边走。王瞎子说:不对,你小狗日的作弄我!沿左边的街走……当我不晓得吗?小心老子将你小鸡巴子扯掉!

我们对王瞎子充满了佩服,路都装在他的心里,他手中的竹竿带给他的就是路的方向。我们有时就凑近了看王瞎子是不是真瞎子?王瞎子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他眼睛的位置上有两坨凹陷的皱在一块的烂皮,仔细看,还有一条浑浊的缝,里面仿佛嵌着两颗发霉的杏仁,但怎样也活泛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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