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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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皱纹很深,头顶勺后拖条一尺来长的白发小辫。每当这位胳膊弯里拐一只元宝腰篮的老人一出现,街道两边的孩子们就歇下吵闹,雀跃着高喊:“买铁蚕豆哇买铁蚕豆……过来哟,辫子老爹!”铁蚕豆亦即蛮炒蚕豆,就是将蚕豆放在铁锅里炒,不放砂子,干炒,也可在炒时泼点盐或糖水。铁蚕豆的真味恰在它不甜不咸的豆香,愈是铁硬,愈嘎嘣酥香,尤其合着夏日暮天纳凉的悠悠风情,更让人回味无穷。
“莫慌莫慌……一个个来,都有,都有呵。”老人说话操一口侉音,下巴上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系在银白细辫根梢上的红头绳,也在暮色中微微颤瑟着。他卖豆子不用秤,用一个小竹筒子舀,两分钱一竹筒,包成一个小纸包递过来。白天他在茶馆、书场、小戏园子里叫卖,傍晚便到乘凉的人群里来卖。铁蚕豆的特点是硬,耐嚼,越嚼越香。那些缺牙少齿的老头老太,是不敢问津的,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化蜡扦》里,就说过一个不孝之子给没牙的老娘吃铁蚕豆的缺德事。但也确有牙口好的上年纪人常以能嚼动铁蚕豆自夸,一些乘凉的老头老太相与炫耀:“我牙好着呢,铁蚕豆也吃得动。你那牙咋样……”
铁蚕豆的功用主要还是哄小孩子的,小小一包,可以嚼,可以放在桌上弹着玩。几人趴在竹凉床上围成一圈,撒一把豆放中间,挑起小指头在两粒豆之间快速划过去,然后环起大拇指和食指,再猛然张开,弹动一粒去撞另外一粒,不许碰到别的豆。弹着了目标,叫“开花”,可将那粒豆作为战利品收为己有,没弹着就是“没开花”,得让给下一位接着弹,直到一把豆弹光。大家一边弹一边唱着:“铁豆子开花,笑煞老娘家;铁豆子不开花,气煞老娘家……”为什么要自称“老娘家”?搞不懂。
我那时候略微有虫牙,所以更中意辫子老爹元宝腰篮里的沙蚕豆。蛮炒蚕豆是干炒,沙蚕豆则是在锅里用沙子烫出来的,沙子起烟了,埋在沙里的蚕豆“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欢快地蹦跳着开出“花”来。我们自己在家中炒出的沙蚕豆,总是沾着黑沙,吃起来碜牙。而辫子老爹的沙蚕豆,听说是以磨细的盐代替黑沙,吃时才不用担心牙齿磨着沙。那一颗颗饱满地开着口的沙蚕豆,颜色是老成的深褐,抓一把在手里,还略微有些温温的,轻轻一嗑,吐出薄薄的外壳,咬上去,松松的,脆脆的,沙沙的……真是其妙无穷。
一粒粒地吃着蚕豆,夜便黑透了,星星就像无数璀璨晶莹的钻石镶嵌在浩渺的夜幕上。有许多流萤从河面的方向飞来,尾部熠熠闪光飘忽不定地从眼前飞过,我们总是忍不住要挥动手中的芭蕉叶扇去拍打。倘是一击未中,自然是起身跟在后面追赶。有时是这个去了,那个又来,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那时的流萤真多,无数曳着绿光闪烁的萤火虫,把夏天的夜晚点缀得异常美丽而神秘。因为都是被扇子带起的气流击落的,并未怎幺受伤,它们被捉起来集中装入小玻璃瓶里,放出的绿莹莹光亮能照亮一大圈子人。当我们追赶着流萤时,偶一回头,发现辫子老爹就坐在某一个空的椅凳上,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会在刹那间照出他脸上髑髅一样的两个深黑眼眶……
冬天里,辫子老爹的身影常常出现在华清池和荷花塘。那些洗完澡的浴客,回到自己的座间,用热毛巾擦过周身,惬意地躺倒在长椅上休息,服务员给他们的杯子里倒上热水,再来几块茶干或一包五香花生米品咂,便是最惬意的享受了。蛮炒蚕豆和沙蚕豆,因为便宜,耐嚼,照例是跟着大人来洗澡的小孩子要得多。凭着人头熟,也因为这些提篮小贩确实可以为浴客提供更周到的服务,澡堂的工作人员才默许他们在各个座间自由进出。有时,隔壁女宾部如果有人要蚕豆,则有服务员或某一个在那边卖东西的小姑娘拿了钞票过来,辫子老爹包好豆子转交过去就行。
躺着休息期间,服务员照例是要飞几次热毛巾的。便有浴客一边品茗一边同老人交谈:“辫子老爹,听说老家是凤阳呵……那是朱皇帝的老家,好地方呵!”“好地方是好地方,好啥哩,不听花鼓戏里唱,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十年倒有九年荒呵!”辫子老爹摸着他下巴颏上那稀疏的山羊胡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哩?”“没啦。早先出来打鬼子,离家时,娘在咱衣兜里装满炒蚕豆,特意关照脑勺后不能剃尽了。中条山一战,咱一个师全打光了……后来鬼子投降,老蒋又把咱们空运到东北葫芦岛打解放军,咱战场上起了义。后来参加打济南,打上海,打海南岛,那幺多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全国解放,咱自己要求解甲归家……可咱娘那时就已不在了。咱虽是一个四处漂流的命,却总觉得这脑勺后面有咱娘在看着……半夜醒来,摸摸脑勺,根还在哩……”
幸福巷底的避风处,靠着供销社院子那堵高墙外搭了个小棚,冬天里,头戴一顶看不出颜色的旧绒帽、黑色破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着的对对眼老叶就在那里炸炒米。
小棚子没有门,老叶每天早上过来,架起小炉子,连上风箱,点火烧煤拉风箱,炉子烧好,生意就来了。老叶对着眼睛将米装进黑葫芦一样的铁罐子里,然后就戴上那双遮不住指头的破手套,抓起一根铁管把炉盖旋紧防止漏气。铁罐子架在火炉两头丫形的架子上,罐子前面是一个用细钢筋焊接的像汽车方向盘一样的铁圈,铁圈上连着把手,方便用手握着转动。铁圈中间,有一个连着炉体的多功能表盘,上面可以显示时间与炉内气压。只是,那个伤痕累累的压力表早已污黑不堪,表盘上没了玻璃,整个表盘都用细铁丝捆绑着,才没有散架。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叶,低着头有条不紊地一手推拉风箱,一手摇动黑葫芦铁罐子。风箱拉动时,后面的风门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极富节奏感。炉火也随着韵律舐着铁罐舞动,呼呼地在缝隙中四溢着,不时有一两颗火星飞起。老叶就这幺从容地不停地摇着,一会儿正向转几圈,一会儿反向转几圈,以保证炉体各部分受热均匀。米粒在黑葫芦铁罐子里翻滚,膨大,铁罐子旋盖四周吱吱地冒出丝丝白烟,不断地向外散发出炒米的浓香。
摇着摇着速度就慢了下来,老叶是有经验的师傅,根本不必对着眼睛瞅摇把中心处那只破表盘的,完全凭感觉就行。老叶起身将铁罐子拧转过来,塞进一只由几条麻袋接起来的两三米长大口袋里……旁边有人高喊一声:“炸——了!”女孩子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男孩大多一边退着,一边逞能似的死死盯着老叶的每一个动作。此时的老叶,挺直了身子,一脚踏在机子上,一手用套筒套住炉盖上的“耳朵”,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瞅向天空,一声吆喝,手脚一用劲,压舌滑落……“嘭!”一声巨响,升起一股白烟,随着炉盖打开,一股浓浓的炒米香气四散开来。先前倒进去的米,都变成白花花的胖米粒了。
老叶炸炒米带有一个磨得红亮的小竹筒,量一竹筒米,平着手掌抹去上面堆尖,正好是半斤,收费五分钱,一次最多只能量四筒子——也就是二毛钱的米放入铁罐子。要是加糖精,一份另收三分钱。
到了年底,炸炒米的生意最好。不用吆喝,开炉一声炮响,就表示老叶那里炒米已经炸起来了。小孩子心急难耐,缠着大人哼哼唧唧,终于得到批准,立刻端着个装了米的笸箩屁颠屁颠跑过来排队,夹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袋子,有时把米弄撒了,一群眼尖的鸡立刻跑过来,一会就啄个精光。很快,由淘箩、筲箕、脸盆等各种容器组成的队伍就排了长长的一串。以物代人,不必一直守着,只要时不时把自己物件往前挪挪就行,没有人插队也就没有了吵架。炒米是家家必备之物,经济好一点的,则增加一点花样,炸上一点黄豆、玉米、年糕什么的。黄豆炸出来酥酥的,非常好吃,可惜就是量太少,所以也比较精贵,毕竟在更多情况下它是被拿去做豆腐的。有农村亲戚的,还会在过年时炸一些山芋干,炸过的山芋干,酥脆酥脆,甜津津的,越吃越想吃。
每炸好一炉,老叶就支起了炉子,拿抹布把炉膛内腔擦拭一下,进行下一锅准备。只有不断地擦拭,才能除去炉膛内壁上的焦灰,使得每一炉炒米炸出来都白花花动人。老叶自己却总是弄得满脸满嘴的黑灰,鼻沟两边也是乌黑黑发亮。
“呱嗒、呱嗒”的风箱声里,炉火起伏跳跃着,映得老叶黑黝黝的布满皱纹的脸庞时明时暗地变幻着。老叶总是很专注的样子,盯着炉子里的火头时,两颗眼仁老是要往一块凑,偶尔伸一下手把破表盘扶正。他很少说话,别人在一旁说笑,他也不搭腔接句,一脸的严肃。我们有时趁老叶起身给炉子添煤时,就会冷不丁地猛拉几下他的风箱,炉子里的火便一下子蹿了起来。老叶也不发火,只是用那对白多黑少的眼睛瞪我们一下,以示一种无声的训斥。
一天中午,老叶炸完炒米,拿出自带的午餐正要吃时,来了一个跛腿老丐站在面前,眼巴巴地朝他望着。老叶看他眼里露出饥饿的神色,遂把那午餐让给了老丐。老丐也不客气,一气吃完,用衣袖抹了抹嘴就走了,走出十来步远,又回来将手中一颗核桃给了老叶,说是能讨吉利。这个核桃用一条红线穿着,黄褐的表面被摩得光滑油润,放出一丝诡异的幽光。下午,刮起了风,没有什么人来炸炒米。无聊之极的时候,坐在避风墙下的老叶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核桃,把玩着,那拴核桃的红线突然断掉了,核桃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坡沟那一边。老叶起身就去捡,弯身拾起核桃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他刚刚坐那里的一堵墙倒了,灰尘起处,他的转炉连同坐的小椅全被埋在一大堆砖头下……老叶看呆了,要不是捡核桃,他不死也是重伤。
第十二章 小喜子的烤白果
秋天来了,小喜子和她爸就挑着担子出来卖炒白果了。小喜子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右太阳穴边有一块铜钱大的朱红胎记,所以小喜子总是将右边一侧头发养得长一点。小喜子爸很苍老,满脸伤悲,像电影里那个杨白劳,而且一条腿还是瘸的。他们的担子不大,设备也很简单,一头是一只分两层的小柜,下面装生白果,炒好了的白果则放在上面一层,用一块棉布捂着保温。担子另一头,是一只黄泥抹的炉子,架着一口小铁锅,锅里面有一小堆破碗的瓷片,那是专门用来当传热介质的,用碎碗片而不用通常炒货用的黑砂,是让炒出的白果显得更为洁白。一柄锅铲在里面不断地炒作翻腾,哗啦哗啦地响。人们听到这带有节奏的干炒瓷片的声音,就知道是卖炒白果的来了。
除了和碎碗片在一起炒,白果还可以现烤现卖。担子上带有一个烧木炭的小炉子,白果放进一个水舀子一样带把子的铁网兜里,搁在炭火上烘烤,不停地抖动网兜,白果在里面滚动着,听到噼噼啪啪炸响,就熟了。小喜子爸专在铁锅里炒碎碗片的白果,抓着铁网兜的把柄在炭火上烤白果,是小喜子的事。“现炒的大白果,热乎乎来烫手,香喷喷来好口味……买一包来包你好吃……”冷风里,小喜子用尖细的嗓子喊着,还跟着一点拖长的吐气声,听得人心发软。无论是炒的还是烤的,价钱都不贵,五分钱一小竹筒,一毛钱能买一大纸包。在电影院门口,总是有很多人围在四周,买包白果边吃边等着里面电影开映。白果味道很香浓,软软的糯糯的,吃到嘴里,那股热乎乎的甘甜,让人久久回味。
据说炒白果系由上海传入的,但上海人是否也是像这般卖炒白果?不知道。白果树由于生长缓慢,过去爷爷种树到孙子才能收获,所以叫公孙树。那时候我们学校旁边就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曾遭过严重的雷击,半边树干被劈掉了,另一半边仍长得枝繁叶茂,梢头有三四层楼高。每到秋天,枝丫间挂满果实,一串串的,那淡黄或橙黄的颜色发散出成熟的光芒。爬到横枝上,抓住树枝死劲一摇,那些果实就落下来了,滚得满地皆是。我们许多人在下面捡拾,这其中自然就有小喜子,她带了个口袋,那些天里,她每天都要把口袋装满才能回家。
小喜子家住一幢大屋子里靠边的两间,房子破败不堪,好多地方用厚纸壳和发黑的木板条子钉着,光线差,潮气重,散发着一股子呛人的霉味,即使大白天也给人一种阴暗压抑的感觉。我们都知道小喜子家日子过得苦,她除了下面有好几个弟妹,还有一个疯子娘,有时疯子娘犯病了,小喜子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