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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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她,当作一种乐趣。她惋惜你滥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当然不是为她,而是为你着想。”
①法国大革命以前和王政复辟时代,没有相当的不动产不能封爵。
吕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说的是真话!”
“你想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侯爵夫人冷冷的瞪着吕西安,神态傲慢,叫他置身无地。
吕西安愣住了,不敢再开口;侯爵夫人怄了气,不再和他交谈。他心中恼恨,可也承认自己鲁莽,决定想办法挽回。他转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谈论勃龙代,称赞青年作家的才干。伯爵夫人对他很客气,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请吕西安参加她下一次的晚会,问他是否愿意见见德·巴日东太太;她虽则孝服在身,还是会来的。那不是大规模的招待,只是平时的小叙,来的都是比较接近的朋友。
吕西安道:“侯爵夫人认为错处都在我这方面,那不是还得由她的大姑来原谅我吗?”
“只要你叫人停止攻击,讲和不成问题;那些荒唐的谰言使她为着夏特莱大大的受累,其实她根本不把那男人当真。听说你自以为受她愚弄,我却看见她因为你薄情而伤心得很。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开外省,并且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吗?”
吕西安笑嘻嘻的望着伯爵夫人,不敢回答。
“一个女人为你作了这样的牺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况象她这样美,这样风雅的人物,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爱的。德·巴日东太太爱你的才华胜过你的相貌。老实说,女人爱的是才,美还在其次,”伯爵夫人说着,偷偷瞧了瞧勃龙代。
吕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会和他近来所处的特殊社会的差别。两种豪华没有一点儿相似,没有一个共同点。屋子是圣日耳曼区最阔绰的一所,房间的高度,分配的格式,客厅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装饰,贵重的附属品,在吕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幸而他对于奢华的享用很快就习惯了,不曾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他的态度既没有自命不凡的得意样儿,也没有卑躬屈节,曲意逢迎的意味。诗人举止大方,叫毫无恶意的人看了称赞,只有那些青年因为他突然闯进上流社会,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对他嫉妒。离开饭桌的时候,吕西安搀扶德·埃斯巴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并不拒绝。拉斯蒂涅发现侯爵夫人讨好吕西安,便过来和他攀同乡,提到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初次相会的话。看来这青年贵族有心结交他本省的名人,定了日期请吕西安吃中饭,预备替他介绍几个时髦公子。吕西安答应了。
“我也请了勃龙代,”拉斯蒂涅说。
德·龙克罗尔侯爵,德·雷托雷公爵,德·玛赛,蒙特里沃将军,拉斯蒂涅,吕西安,围在一处谈天,公使也过来了。
他故意装出一派德国人的忠厚样儿,遮盖他的精明厉害,对吕西安说:“好极了,你同德·埃斯巴太太讲和了,她对你很高兴,而我们都知道,”他望着周围的人说,“要讨她喜欢多么不容易。”
拉斯蒂涅说:“对,不过她最是爱才,而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就在拿才气做交易。”
勃龙代抢着说:“他很快就要发现他做的买卖并不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早晚是我们的人。”
吕西安听见周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这个题目上发挥。几个正经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了几句深刻的话,年轻人拿自由党打哈哈。
勃龙代道:“我相信他当初在党派问题上是象拈阄一般决定的,此刻可要挑选一下了。”
吕西安想起在卢森堡公园和卢斯托的谈话,笑了。
勃龙代又道:“他找的向导叫做艾蒂安·卢斯托,小报界的一个打手,写文章只看见五法郎一栏的稿费;他相信拿破仑会回来,更可笑的是相信左派的头目爱国,将来会酬劳他们。吕西安既然要姓吕邦泼雷,应当有贵族色彩;要做新闻记者也该拥护政府;要不他永远姓不成吕邦泼雷,当不了秘书长。”
公使请吕西安抽一张牌打惠斯特①,吕西安回答说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诧异。
“朋友,”拉斯蒂涅咬着吕西安耳朵说:“你到我家吃便饭那天,早点儿去,我来教你惠斯特。咱们昂古莱姆也是王者之都②,不能丢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塔莱朗先生的一句话:
不学会这玩意儿,老来定要大大的吃苦。”
①惠斯特是桥牌的前身,入局之前也需要抽一张牌,用花色来决定与谁合伙。
②昂古莱姆在九世纪是伯爵领地的首府,十六世纪起改为公爵领地的首府。十八世纪初方始正式并入法兰西王国。
当差通报德·吕卜克斯来了。他是个得宠的参事院评议官,替部长们干些机密事儿,人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进去。他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见过吕西安,当下装得很亲热的招呼吕西安,吕西安信以为真。德·吕卜克斯在政治上对谁都拉拢,免得猝不及防,受人暗算;他发觉吕西安在场,知道吕西安要在上流社会象在新闻界一样得势。他看出诗人是个野心家,便对他大献殷勤,表示友好,关切,仿佛跟他是老朋友了,不让吕西安看穿他空口白舌的许愿和说话。德·吕卜克斯抱定主张,凡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敌手而需要摆脱的人,都要摸清性格。因此,吕西安在上流社会中大受欢迎。他很明白,一切都是仰仗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的力量;动身之前特意和两位太太分别谈了一会,极力卖弄才情。
德·吕卜克斯等吕西安走开了,对侯爵夫人说:“看他那副得意样儿!”
“他来不及成熟就要烂掉的,”德·玛赛对侯爵夫人笑着说。“你使他头脑发热,想必是别有用心。”
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柯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样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簇新的主意,柯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
“你跟自由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德·贝里公爵。可是他们能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无结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德·吕邦泼雷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起泰奥多尔·迦亚正在筹备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做《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瓦诺布勒说,维莱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合。你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得势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艾蒂安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不能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
八天以后,吕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里去;他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到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丝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外省。她穿着孝服另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见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丝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柯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丝之间,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着名门贵妇而牺牲柯拉莉。德·巴日东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作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风趣,这样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不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
“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韵,也显得尊严高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而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谅你了。”
德·巴日东太太气概不凡的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吕西安自以为理直气壮,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的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间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样样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辩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象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丝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柯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柯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丝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丝解释柯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德·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丝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德·图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叶·莫潘,经过德·埃斯巴和德·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德·图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
德·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柯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卡米叶·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德·图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
“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德·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德·巴日东太太身边,德·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德·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德·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沙尔东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特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沙尔东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柯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德·埃斯巴太太,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柯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