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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爱着-真实的父亲和他的恋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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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总有什么镣铐像泥泞一样拽着他。他的头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打起旋来。有时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滚滚乌云,而看见的仅仅只是一些虚幻的不真实的影子。 
  这样的行走是漫长的。这样的行走使他的头分裂般的疼痛。安姐姐真的死了。而且他知道了是怎么死的。在蚌埠时他好像就在梦里梦到过。一只小松鼠蹦跳着越过铁轨跑到黑松林里去了,两只燕子漂亮的像一朵浪花似的掠过沙河河面,小虫子们仍在草丛中开着音乐会。空气中的那些香味呢?安姐姐的香味呢?夕阳把大地染成金黄色。阳光依然灿烂地把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刚刚有些软软的黄胡须的嘴和下巴照得清清楚楚。田野里散发出的马粪牛粪和野花的香味与大地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那种亲切的香气今天变得似乎太浓郁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所有的绿色植物似乎都在把汁液像疾病一样喷射出来,空气里充满了那种死气沉沉的、令人呕心的气味。父亲觉得口干舌燥,是害怕吗?是悔恨吗?是愤怒吗?是悲痛吗?他好像一颗被小松鼠掏空了的松栗子一样被掏去了五脏六腑,变得一无所有,宛如一个空壳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消失,成了阳光下潜行的影子,一具行尸走肉。   
  安姐姐之死(2)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在这样阳光灿烂的美丽的五月的黄昏的生活地位归还给他。父亲觉得自己像是一切事物中的一个空白。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开过来缓缓地进站了;那些光着脚板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的农民;那些在街镇上吆喝叫卖的小商小贩;那些拄着文明棍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的老爷们;那些无法无天狐假虎威的汉奸、二流子和无赖们,还有桥头堡上那些穿戴整齐野心勃勃满脸杀气的鬼子兵们……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一些梦境里的人,和这个年轻人已经毫无关系。父亲感到自己是在一个昏暗的梦境中漂浮着:一切别的东西在他的周围似乎都只剩下一个形体,可是自己却只是一种似乎又非常清醒的意识,一个能够思考和理解的空白。 
  这样的行走,父亲想到自己大概快要爆炸了。他感到自己真的就像一块碎片悬挂在空中。 
  父亲一回到沙河集,父亲就找“罪魁祸首”之一的姑妈算账。 
  一看到姑妈,父亲已经到了冰点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的眼睛也骤然变得乌黑发亮,就像把一根火柴放在了另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上火光突然一闪那样。一进门,父亲一句话不说,好像没有看见坐在桌旁的奶奶和姑妈,他目中无人地一把将桌上做好了等着他回家吃的饭菜掀到了地上,然后愤怒地用双脚不停地踩着洒满一地的饭菜和碗碟,似乎要拼命地把这一切踩个粉碎把这个世界踩个稀巴烂。 
  奶奶和姑妈一下子被父亲这突如其来暴风骤雨般的举动打懵了。姑妈一把上前抱住了父亲。父亲像一只红了眼的小牛犊,见到了姑妈就像见到了斗牛士手中挥舞的红布,发疯了一般不依不饶地两臂用力向后一把甩开了姑妈。来不及躲闪的姑妈一下子向后飞去,重重地在地上摔了仰八叉,一屁股坐在了被父亲踩得烂如泥巴的饭菜上。 
  父亲气急败坏地猛地跳起身来,冲到姑妈面前,眼睛像两道青色的闪电似的向着手足无措的姑妈霹雳过去,大吼到:“你还俺安姐姐,还俺安姐姐!你多管闲事,俺又不是你的儿子,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管!”父亲歇斯底里。 
  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发脾气的奶奶站在那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手脚哆嗦着。姑妈也吓得心惊胆战。显然,这让他们都非常纳闷,甚至父亲自己也感到有件东西越来越深地窜进了他的心灵,以前那地方从来没有受到过什么影响。他茫然又盲目,他已经不再那么天真那么纯朴了,他甚至感到有那么一丝不安。但他又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却又那么本能的正确。 
  一团烈火正在烧灼着这个年轻人。平时见到姑妈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父亲今天却倒了个个儿,他继续不停地歇斯底里地向着姑妈喊道:“是你,就是你,气死了俺安姐姐,是你气死她的!你给俺赔!你赔!” 
  父亲走上去一把用左手揪住了姑妈的衣领,一双冒火的眼睛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刀,气势汹汹。他举起了右手,他真想狠狠地狠狠地一个巴掌打下去。但内心的愤怒又不知为什么神经般地阻止着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时候,奶奶嗫嚅着蹒跚着走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这个暴躁的孙子和倒在地上狼狈的女儿,不知该怎么来平息这场波澜。七十岁的老人家表情慌张,六神无主。这个能干的女人,在相继失去了儿子、丈夫、儿媳、女婿的老人,家破人亡的悲惨已经让她的眼泪干涸了。但她仍然坚强地活着,哪怕是寄人篱下,哪怕是流浪街头,她仍然用她羸弱的身心承受着这巨大的苦难,没有抛弃也没有抱怨,甚至从未有过绝望,为了将她的孙子抚养成人成家立业。她活着,她爱着。她为着爱而活着。忍受贫穷,身如牛马,却仍面带笑容——这就是我神秘的曾祖母我的祖先。   
  安姐姐之死(3)   
  满脸千山万壑般皱纹的奶奶像白米山的那棵千年古松,沧桑满目。几颗老泪像风干的松脂琥珀一样挂在斑驳皲裂的脸上,垂垂欲滴。父亲一下子跪在了奶奶的面前,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嚎啕大哭起来:“奶奶!奶奶!我的心好疼,好疼啊!” 
  奶奶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头,像一把干燥的松树枝扫过一片青草地,散溢出一股温润的气息。奶奶还没开口,那一滴干涸的泪就重重地落在了父亲的脸上,很快就与父亲的眼泪融合成一条小河,汹涌而下。奶奶说:“儿啊!你的命苦啊!姑妈和奶奶都是为了你好啊!……” 
  天色已经很晚了。父亲伏在奶奶的怀里抽泣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安姐姐为了自己是如此的含冤悲惨而死;更不会想到当深深爱着他的安姐姐到他家来打听自己的消息时,自己的姑妈竟然指桑骂槐地挖苦安姐姐,成了气死安姐姐的导火索。父亲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心灵的深处他无法面对安姐姐的灵魂。这个年轻人惶恐不安。 
  父亲的胸口疼痛,喉咙焦干,一种不间断的悲惨感觉,已经使他感受不到奶奶那风烛残年的体温。屋子里最后的一点光明已经被黑暗的夜色吞没了。年轻的父亲已经有气无力。他真的年纪太轻,对于世事的艰辛还知道得不深。他初恋着自己的初恋,他悲痛着自己的悲痛,他爱着自己的爱。他心力交瘁,又恍然如梦;他软弱委顿又麻木迟钝。现在他真的只想这黑夜持续下去,那样他就可以永远伏在奶奶浅浅而又深深无比的怀抱里,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永远躲在黑暗中。 
  恍惚的黑暗中,他听见姑妈在跟他做着模模糊糊的解释:“俺听安子被小鬼子强奸了,当时俺心中非常恨小鬼子,也非常同情安子。后来又听贾正炳的儿子说,‘被鬼子强奸了,送给俺俺也不要了,让小成子那穷小子要吧’。成子,俺是你姑妈,你是俺亲侄子,姑妈觉得俺的侄子也不能娶被狗日的鬼子糟蹋过的女人,这会丢俺侄子的面子,连俺这个姑妈脸上也不光彩呀!” 
  尘世啊!这薄薄的一张窗户纸!父亲欲哭无泪!这就是人情世故!父亲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东西,头昏眼花,精神恍惚,手瘫脚软,迷迷糊糊,人事不知,最后挣扎了一下,就倒在了黑暗之中。 
  这天夜里,父亲扛着一把铁锹出发了。 
  父亲踉踉跄跄,像喝醉了酒一般。年轻的心在父亲的胸膛里犹如一团烈火。父亲吃力地呼吸着。内心里,他渐渐凝结成一个核,这个年轻生命的全部精力、愤怒、力量和爱都压缩、集聚在这个核里。 
  父亲已经走在铁路上了。枕木像是专门为这个年轻人准备的一样,不远不近一个接一个地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脚下一直铺到远方。沉重的步伐却轻盈得像长了翅膀。空气里黑松林散发出的香味太浓郁了,简直令这个年轻人透不过气来。黑暗中的大地似乎命令所有的植物把一切汁液都喷射出来,让世界充满了一种死气沉沉、令人作呕的气息。有纯洁如蜂蜜的槐花香,接着是沼泽池里那种马粪牛粪沤出的刺鼻的怪味,随后传来了难闻的令人窒息的尸体腐烂的气味,以及一种从污泥中沉沉发出的黑色阴冷的咕噜噜的声音。   
  安姐姐之死(4)   
  父亲的心中装着一团烈火。他很快就来到了北大桥的桥头堡。 
  忽然,一道巨大的白光像银河一样划过黑暗的天空,白闪闪的地上连一根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扛着铁锹的中国少年得意忘形,充满自信地站在了桥头堡上,像一个天外来客,大侠般威风凛凛,简直是一个身材矫健无比闪亮的角色。这老天爷的一道奇光像一把白晃晃的大刀剖开了天空的胸膛,把全部的光亮都集聚在这个中国少年的身上,而天地万物却只是作为一种背景投下了一个虚弱模糊的影子。 
  这个扛着铁锹的中国少年奇迹般的到来,既没有给日本鬼子兵带来惊吓也没有带来愤怒。一年前他们就已经相当的熟悉,巡逻时经常在铁路上相遇。倒是卑躬屈膝地坐在七个日本鬼子兵身边的贾正炳贾少求父子,像机械般地哑然地僵在那里。 
  对于父亲,他们都是梦境中的人,如今与自己已经毫无关系。他扛着铁锹站在他们面前,后脑勺好像压着一大团火。他握着铁锹的手微微有些战抖,看得出来他明显有些紧张。细密的汗珠像小草头顶的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地从每一根毛孔渗出,挂在他宽宽的额头上,闪闪地发着银色的光芒。年轻的父亲明显感受到与铁锹摩擦的肩膀有些火辣辣的,一股冷飕飕的针刺般的疼痛从发热的脚板向上升腾。他的呼吸也紧张急促吃力起来,怒火已经掠过他的全身。 
  贾家父子尴尬地露出满面嘿嘿的干面笑容,七个鬼子兵好像是在用同一张三八大盖似的脸干瞪着。他们就这样在千钧一发的临界点对视着,对峙着。显然这个中国少年带来了一股不祥的冷冷杀气。父亲能听得见他的对手们喉结蠕动不安的声音。这声音无疑刺激了父亲握紧了的拳头,他感到手腕那儿有一阵非常剧烈的痛苦,指节咔咔作响,血液澎湃。这时,父亲看见一个鬼子兵正在腰间摸索着。枪!父亲的手腕下意识痉挛般地失去了控制,他跳起舞来,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烈火裂成了两半。 
  此时此刻,父亲的胸中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己。他血脉贲张,他巍然屹立。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被别人撕成碎片。瞬间,枪声大作。但仅仅只听得叮叮当当短暂的九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竟然没有一丝人声。 
  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九颗子弹在全部射中了父亲舞蹈之中的铁锹之后,一颗颗子弹又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反射进了他面前这九个人的九颗眼睛。第一颗子弹正好射中铁锹的中心经反弹原路返回像飞镖一样飞进那个用右手开枪的鬼子兵的左眼。第二颗子弹是在第一颗子弹返回的途中两颗子弹相互碰撞之后,弹道改变击中父亲铁锹的底部后反弹偏右方向射出正好击中贾正炳的右眼。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和第六颗子弹是在第一颗子弹即将抵达开枪鬼子兵左眼的睫毛时一起连击射出的。这四颗子弹像一头红了眼的恶犬瞄着父亲的心脏直扑过来。父亲眼疾手快迅速将铁锹像盾牌一样倒立,子弹分别击中铁锹顶部的两侧,然后像四颗钉子一样稳稳地扎进了站在父亲左右两侧的四个鬼子兵眼睛中——左边的扎进了右眼,右边的扎进了左眼。第七颗、第八颗和第九颗子弹是在第一颗子弹击中开枪的鬼子兵的右眼,但还没有在眼睛里爆炸而处在麻木状态的那一瞬间,和鬼子兵眼睛喷射出的第一股鲜血一起射出的。这三颗沾有鬼子兵鲜血的子弹,因为鬼子兵手的战抖而稍微偏离了弹道,像三束拖着长尾巴的红狐以不同速度向三个角度射出,分别击中了不停舞蹈中的父亲的铁锹的顶部、柄和底部的凹槽。击中锹柄的第七颗和击中凹槽的第八颗子弹因为反弹力的减小而软着陆掉在了父亲右脚的大拇指上。父亲在感到一阵黏稠的疼痛的同时,下意识地飞脚上扬将两个子弹踢出,正好与击中铁锹顶部后反弹射向屋顶后下落的第九颗子弹相互在桥头堡的空中撞击,火花四溅。这奇妙的场景让剩下的两个鬼子兵和贾少求吓得呆若木鸡,他们仰着头张着大嘴巴瞪着小眼睛像在看一场魔术表演。舞蹈中的父亲就像那个竭尽全力的魔术师,他拼命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用铁锹狠狠地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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