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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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要干什么?”
独自走进午门广场的这个年轻官员,名叫邹元标。
却说廷杖之后,为了防止在现场引起骚乱,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场,待所有的官员散尽后,小校让兵士将地上四个血人拖出去交给家属。兵士们将毡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门,广场上顿时留下四道殷红的血迹。
四名“罪官”的家属,打从天不亮就跑到端门外守候,如今见四人被拖出来,一个个皮开肉绽气息全无,顿时都放声痛哭。此时这端门外,除了家属,还有不少平日与“罪官”们有交谊的或者说同情他们的一些年轻官员,也都赶来这里。他们不忘请来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价的号啕中,郎中们开始手忙脚乱的救治。这四人虽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却全都大张着,皆因他们嘴中“咬”着的木棒儿被拿下了,昏迷中颚骨又不会动,故都合不拢。这样倒给救治提供了方便。郎中们将事先已准备好的蚺蛇胆浸在一小盅黄酒中,倒进他们的嘴。民间一直流传着蚺蛇胆可以让人还阳的说法:吞了蚺蛇胆,再来给他们包扎。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与双腿被打烂,白厉厉的骨头都已显现出来。这悲惨的伤情,让在场的不少女眷都吓得昏厥过去。郎中们在包扎时出现
了困难,零零碎碎的肉末到处都是,他们无法再植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枪药,给他们止血止痛。
邹元标也是极早赶到端门外守候的,如今眼见这抢救的场面,他感到五内俱焚。他是今年秋闱大典中刚刚得中的新科进士,穿上补服才不到两个月时间,分配到刑部观政。考中进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县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师胡直是嘉靖年间进士,师承王阳明心学,亦是海内闻名的硕儒。邹元标秉承老师衣钵,倡和衷济世无为治国之说,因此对张居正施行的吏治与财政改革大为不满,认为是苛政。夺情风波发生后,他密切关
注,但因是新科进士,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就连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凑热闹的热血青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昨天,当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并传旨要将他们廷杖时,邹元标几乎没有认真思虑,就连夜赶写出一份抗疏,准备在今天廷杖之后,再次呈给皇上。
看到吴中行等四人在郎中们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复了鼻息,邹元标便抬脚向端门走去,守门的兵士把他拦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说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兵士闻听再也不敢阻拦,遂放过了他。
此时的午门广场,已是空空荡荡,一些兵士正在打扫清洗地上的血迹:那四块毡旁,积血摊摊,碎肉离离。邹元标走到跟前,对着地上的血迹伫立良久,这时,一位兵士上来干涉,要他赶紧离开,他才噙着两泡热泪踱到左掖门下。
“你要干什么?”左掖门守值禁军问他。
邹元标回道:“刑部递折。”
听说递折,门内太监便转出身来,问道:“是何折子?”
邹元标怕直说太监不敢送呈,便撒了一个谎,回道:“关于冬季决囚事,刑部请示皇上。”
太监也不深问,接过折子回到门内。此时,还呆在城楼上的朱翊钧,早差人下来要看看邹元标究竟要干什么,这会儿便从太监手上接过折子,飞快地跑回楼上。
听说来者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刑部观政邹元标,朱翊钧便狐疑地问:
“刑部怎么会派一名观政前来递折?快念一念,看这道折子说些什么?”
冯保展开折子,刚看了《再谏张居正夺情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朱翊钧问。
“又是一道针对元辅夺情的抗疏。”冯保小心回答。
“是吗?”朱翊钧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阴沉着脸说了一个字,“念!”
冯保呷一口茶润润嗓子,刚念了一句“为首辅张居正夺情事,臣刑部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日”,便停了下来,他觑了觑朱翊钧的表情,见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增额,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听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一个刑部观政,居然敢妄议朝政.来人!”
“老奴在!〃冯保赶紧欠身回答。
“传旨锦衣卫,赶快把邹元标抓住,不要让他跑了。”
“是。”冯保答应,吩咐身边长随。赶紧下楼传旨。
“再接着念!”朱翊钧令道。
冯保点点头,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读敕谕:‘朕学问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尽弃。’陛下言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但赣中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岂独居正。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大有人在。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于此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犹自号
于世,日‘我为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由此推断,必定怀禽兽之心,方为非常人也……
“不要再读了,”朱翊钧已是气得嘴唇发乌,他死死抓住椅翅,咬着牙说,“这个邹元标,朕恨不能杀了他。”
冯保担心朱翊钧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便赶紧跪下奏道:“万岁爷,杀人万万不可。”
“为何?”
冯保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说了个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这邹元标眼见四人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敢冒险上折,可见他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啊?”
“万岁爷若下旨杀他,是成全了他。为抗谏而死,天下士林就会把他邹元标当做英雄,这就是邹元标想要得到的荣誉。”
“嗬,以死换名,天下还有这样的奇人。”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采纳了冯保的建议,说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让他死,大伴,传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为例,将这邹元标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军。即刻执行!”
“奴才遵旨。”
冯保答应一声,亲自下楼传旨.刚走出门,朱翊钧又喊住他,狠狠地说:
“你将朕的话传给各衙门,邹元标之后,有谁再敢反对朕的夺情之旨,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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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终
2002.8.16.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 著
共39回,长篇连载完毕。
第 一 回 钱知府迎宾谋胜局 张首辅南归似帝王
第 二 回 挂诗匾弄玄为邀宠 会贬官谠论诉危情
第 三 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第 四 回 买花盆宠太监耍滑 议奏折小皇上动怒
第 五 回 颁度牒大僚争空额 接谕旨阁老动悲情
第 六 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 论大捷野老析疑云
第 七 回 孝棚内会见三台长 墓道前惊闻风雨声
第 八 回 何心隐颠狂送怪物 金学曾缜密论沉疴
第 九 回 粮道街密议签拘票 宝通寺深夜逮狂人
第 十 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
第十一回 品魁龙珠皇上给赏 逛西瓜摊客用使坏
第十二回 万岁爷初尝神仙宴 小太监荐赏春宫图
第十三回 谈度牒巧使系縻术 说玉娘触痛离别情
第十四回 金学曾智布黄蜂阵 陈督抚深析宰揆心
第十五回 唱荤曲李阎王献丑 禁书院何圣人毙命
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
第十七回 细论丑闻君臣晤对 拘拿纨祷冯保诛心
第十八回 建造法坛吕府祈福 接闻圣旨次辅殒命
第十九回 朱翊钧寻欢曲流馆 李太后夜闯御花园
第二十回 李太后欲废万历帝 内外相密谋恭默室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 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 金侍郎寒夜听民瘼
第二十三回 议时政热茶酬旧雨 进陋巷首辅慰功臣
第二十四回 朱翊钧索银说歪理 戚大帅春节送胡姬
第二十五回 猜灯谜说龙马精神 献颂诗免百姓欠赋
第二十六回 冯保探病窥猜圣意 钱普求见又启新忧
第二十七回 失龙袍万岁爷震怒 弹锦瑟老公公神伤
第二十八回 赈灾情急抱病面圣 盼孙心切懿旨册妃
第二十九回 乞生还宫中传急折 弥留际首辅诉深忧
第三十回 万岁爷秉灯谈鬼事 大太监深夜访权臣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签问灾咎 新宰辅装傻掩机心
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平台造膝沐惊风
第三十三回 玉蟾楼密议掏墙法 夫人庙乞讨护身符
第三十四回 慈宁宫冯保告刁状 西暖阁张鲸说奇毫
第三十五回 李太后怒颜询政务 司礼监倾轧起风云
第三十六回 剑影刀光仇生肘腋 风声鹤唳祸起萧墙
第三十七回 魅影袭来魂惊午夜 琴音惆怅泪洒寒秋
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
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一 回 钱知府迎宾谋胜局 张首辅南归似帝王
刚过罢万历六年的春节,北直隶真定府的知府钱普就忙得脚不沾地。他这忙倒不是为国计民生,而是为了迎接当朝宰辅张居正的过境。
夺情风波之后,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五人被逐出京师,流徙边疆蛮荒之地,京城的局势又渐趋平静。在张居正的一再请求之下,李太后同意待皇上大婚的仪式举行之后,准假三个月让他回湖广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张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钱普从邸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心里顿时就盘算开来:京城通往湖广的官道,从保定府经真定府,再过顺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内有三百多里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时间。四品知府在地方上虽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爷,但想见一次首辅也是难上加难,即便进京觐见,也是公事公办,两只手搁在膝盖头上,挺着身子把几句干巴巴的官话说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终宰辅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纵想巴结讨好也找不着机会。钱普想着自己与张居正之间,既无乡党之情,又无师生之谊,从里到外都找不着一根线和宰辅牵上。这年头,椅子背后没人,想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晋级升迁真是比登天还难。钱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进士,万历三年,由扬州府同知升任现职。与同侪相比,他的迁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却总觉得自己屈才,其因是无法攀援当路政要,尤其是张居正——这可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首
辅。当今皇上称他为“元辅张先生”,
不但口头上这么叫,还每每见诸于圣旨文字,这也是史无前例。钱普决心利用张居正在真定府境内的四天.好好儿地巴结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门下的几位师爷找来商量对策。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们纷纷献计:
“首辅入境之日,凡他经过的路途,一定要打扫干净。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化子,让各村的粮长负责,把叫化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几天。”
“首辅人府城,走的是北门:从北门到南门,街两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装饰,让首辅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
“首辅的随从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阎王不收礼,不等于小鬼不要钱,咱们一定得对症下药。”
钱普一肚子小九九,身边人抬举他,说他眉梢儿都是空的,这也不是假话。此刻听了师爷们的发言,他笑了笑,说道:“诸位都有好见识,建议都不差.但依本官来看,还只是表面文章。这样一些事体,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听说保定知府吴显焕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辅的事儿了。因此,咱们真定府,一定要订出别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绝活儿,咱们做出来了,不单让保定府吃惊.就是咱们的下一站顺德府、广平府,乃至河南的开封府、南阳府,湖广的襄阳府、汉阳府等等,都无法超越,也无法仿效。只有这种独一无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众师爷一听,知道钱普已是胸有成竹,于是附和道:“东翁识见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计,还望东翁明示,我们下头照办就是。”
钱普于是眉飞色舞一二三四神侃一通,师爷们莫不心悦诚服,依计领了各自的差事,分头料理去了。
不觉已到二月底,北直隶衙门给辖下的五个府移文,通报首辅归乡葬父,定于三月十一日从北京启程,凡南北官道经过的府县,务必认真接待,从吃喝住行到安全保卫,都不得出半点差错。不几日,由礼部、兵部和锦衣卫三大衙门派员组成的打前站的人马来到了真定府城,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细务一件一件和钱普仔细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