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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鲁迅-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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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
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
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
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
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
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
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
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
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
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
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
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
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
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
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
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
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
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
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
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
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
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
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
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
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
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
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
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
(.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
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
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肥皂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
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
愈逼近,觉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
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
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
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
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
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
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
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
些热。她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
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
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
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
四太太赶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
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
背椅子上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
很有些抱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絟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
只穿短衣,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2〕……。”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
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恶毒妇’是什么?”
  “‘恶毒妇’?……那是,‘很凶的女人’罢?……”
  “胡说!胡闹!”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女人’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
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恶毒妇’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国话,
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
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
经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现在就
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
在光绪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3〕可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
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
白化。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
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连‘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
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
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
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
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
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
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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