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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胡雪岩 (共五部)-第2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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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在身上,裙幅一动,真象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象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即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啊!』胡雪岩想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那末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台,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争,『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继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那末,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扰。』『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关照轿案,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宵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那么,请到楼上去坐。』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午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罗四姐,罗四姐!』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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