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共五部)-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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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
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
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
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抽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黄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痒,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黄抚台这个人,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白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黄抚台要找我,我该怎么说?』
『黄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父子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满脸是笑,『说实话,交上你们两位朋友,我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身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床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床上起身,走来一看,白折子封面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搓一搓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皮肉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麻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父子亦颇不满,心想,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销洋枪,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枪!』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