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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安石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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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三十余年,深怨积愤。而范冲又为祖禹之子,继 其父业,变本加厉以恣报复。而荆公自著之日录,与 绍圣间朱墨本之实录,悉从毁灭,无可考见。宋史遂据一面之词,以成信谳,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 中丑诋荆公之语,以他书证之,其诬蔑之迹,确然可 考见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绂)蔡氏(上翔)辩证 甚博,吾将摘其重要者,分载下方各章,兹不先赘。 要之欲考熙丰事实,则刘正夫、徐责力所谓元?绍圣好 恶不同互有得失者,最为公平。吾非敢谓绍圣本之誉 荆公者,遂为信史,然如元?绍兴本欲以一手掩盖天 下目,则吾虽欲无言,又乌可得也。蔡氏所撰荆公年 谱载靖康初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书其后云: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 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诸贤之子孙, 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 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 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 进,又由于蔡京。波阑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 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 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 (后略)

此其言最为洞中症结,荆公所以受诬千载而莫能 白者,皆由元?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造为 已甚之词。及道学既为世所尊,而蜚语遂变铁案。四 库提要推原宋史舛谬之故,由于专表章道学,而他事 不措意,诚哉然矣。颜习斋又尝为韩胄辩冤,谓其能仗义复仇,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诛之以谢金,实狗 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传,徒以其得罪于讲学诸 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君、王渔洋皆论张浚误国,其 杀曲端与秦桧之杀岳飞无异,徒因浚有子讲学且为朱 子所父事,遂崇之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杀之罪, 实为曲笔云云。凡此皆足证宋史颠倒黑白变乱是非之 处,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则皆由学术门户主奴之见, 有以蔽之,若荆公又不幸而受诬最烈者也。吾故先评 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识者。

第二章  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 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 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 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 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 昔之有天下者 ,或起藩封 ,或起草泽,或以征诛, 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 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 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 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 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 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 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 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 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 妇手中 ,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曰 :  “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 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 ,前此之有天下者 ,其 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 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 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 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 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 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 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 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篡周以 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 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 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 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 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 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 之言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 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 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 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 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 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 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 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 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 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 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 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 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曰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 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 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 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 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 也。(王船山宋论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 辽遂是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 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 兵,惟戢首贴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 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 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 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 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 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 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 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 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 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 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 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 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 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以大事 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 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柳以鞭笞之也, 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 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 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 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 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 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夫吾所谓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 者何也?募兵之恶法,虽滥觞于唐,而实确定于宋。 宋制总天下之兵,集诸京师,而其籍兵也以募,盖收 国中犷悍失职之民而畜之。每乘凶岁,则募饥民以增 其额。史家颂之曰:此扰役强悍销弭争乱之深意也。 质而言之,实则欲使天子宿卫以外,举国中无一强有力之人,所谓弱其民者此也。其边防要郡,须兵防守, 皆遣自京师。诸镇之兵,亦皆戍更。将帅之臣,入奉 朝请,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史家美之曰:上下相维, 内外相制,等级相轧,虽有暴戾恣睢,无所厝于其间。 质而言之,则务使将与卒不相习,以防晚唐五代藩镇  自有其兵之患,所谓弱其将者此也。夫弱其民弱其将, 宋祖之本意也;弱其兵,则非必宋祖之本意也。然以 斯道行之,则其兵势固不得以不弱。夫聚数十万犷悍 无赖之民,廪之于太官,终日佚游,而累岁不亲金革, 则其必日即于偷惰而一无可用,事理之至易睹者也。 况乎宋之为制,又沿朱梁盗贼之陋习,黔其兵使不得 齿于齐民,致乡党自好之良,咸以执兵为耻。夫上既 以不肖待之矣,而欲其致命遂志,以戮力于君国,庸 可得邪?所谓弱其兵者此也。夫既尽举国之所谓强者 而以萃诸兵矣,而兵之至弱而不足恃也固若是;其将 之弱,又加甚焉。以此而驱诸疆场,虽五尺之童,犹 知其无幸。而烽火一警,欲齐民之执干戈以卫社稷, 更无望矣。积弱一至此极,而以摄乎二憾之间,其不 能不靦颜屈膝以求人之容我为君,亦固其所。而试问 稍有血气之男子,其能坐视此而以一日安焉否也?

国之大政,曰兵与财。宋之兵皆若此矣,其财政 则又何如?宋人以聚兵京师之故,举天下山泽之利, 悉入天庾以供廪赐,而外州无留财。开国之初,养兵仅二十万,其他冗费,亦不甚多,故府库恒有羡余。 及太祖开宝之末,而兵籍凡三十七万八千。太宗至道 间,增而至六十六万六千。真宗天禧间,增而至九十 一万二千。仁宗庆历间,增而至一百二十五万九千。 其英宗治平间及神宗熙宁之初,数略称是。兵既日增, 而竭民脂膏以优廪之,岁岁戍更就粮,供亿无艺。宗 室吏员之受禄者,亦岁以增进。又每三岁一郊祀,赏 赉之费,常五百余万。景德中郊祀七百余万,东封八 百余万,祀汾上宝册又百二十万,飨明堂且增至一千 二百万。盖开宝以前,其岁出入之籍不可详考,然至 道末,岁入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犹有羡余。 不二十年,至天禧间,则总岁入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 百,总岁出一万二千六百七十七万五千二百。及治平 二年,总岁入一万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总岁出 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而临时费(史称为非常 出。)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 。夫宋之民非能 富于其旧也。而二十年间,所输赋增益十倍,将何以 聊其生。况乎嘉?治平以来,岁出超过之额,恒二千 余万。洎荆公执政之始,而宋之政府及国民,其去破 产盖一间耳。而当时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哓哓然责荆 公以言财利。试问无荆公之理财,而宋之为宋,尚能 一朝居焉否也?

当时内外形势之煎迫,既已若是,而宋之君臣,所以应之者何如?真宗侈汰,大丧国家之元气,不必 论矣。仁宗号称贤主,而律以春秋责备贤者之义,则 虽谓宋之敝始于仁宗可也。善夫王船山氏之言曰(宋 论卷六):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 是也,解散而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 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覜首自名,犹曰纳以友邦 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币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 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 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 国既以是弱矣,抑幸元耶律德光李继迁鸷悍之力,而 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 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为石重光者几何哉。

平心论之,仁宗固中主而可以为善者也,使得大 有为之臣以左右之,宋固可以自振。当时宰执,史称 多贤,夷考其实,则凡材充栋,而上驷殆绝。其能知 治体有改弦更张之志者,惟一范仲淹。论其志略,尚 下荆公数等,然已以信任不专,被间以去。其余最著 者,若韩琦,若富弼,若文彦博,若欧阳修辈,其道 德学问文章,皆类足以照耀千古,其立朝也,则于调 燮宫廷,补拾阙漏,虽有可观,然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当此内忧外患煎迫之时,其于起积衰而厝国于久安, 盖未之克任。外此衮衮以迄蚩蚩,则酣嬉太平,不复 知天地间有所谓忧患。贾生所谓抱火厝诸积薪之下而 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也。当此之时,而有如 荆公者,起而扰其清梦,其相率而仇之也亦宜。荆公 之初侍神宗也,神宗询以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 之故,公退而具札子以对,其言曰:

(前略)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 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 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 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 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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