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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苏东坡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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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苏东坡的思无邪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

“儿郎喂!东拉梁!

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家享福气,寿命长。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绍圣二年(一0 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超渡亡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两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人而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首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首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不同其格调。这首词的用语,既像是写花,又像写他心爱的女人。那首词是: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丰湖过去一向是苏东坡喜爱的野餐处所。朝云埋葬之后,他不忍心旧地重游。他已经找圣洁之地把朝云埋葬,他二人共同开辟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缕,举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从现在起,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水井已经打好,长子迈已经把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次子适则和他的妻儿仍留在宜兴,因为苏东坡对他抱有厚望,希望他专心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同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来的是三个孙子,两个是长子的,一个是三子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已然成家。二孙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苏东坡给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孙女,就是他亡婿王适的女儿。

盖这栋房子,几乎把苏东坡的钱花光了。现在就指望迈微薄的薪俸。迈,在运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出中国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根据一个说法,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停看到那两句诗,他说:“嗅!原来苏东坡过得满舒服!”于是颁发了新贬谪的命令。

第二十七章 域外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数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造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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