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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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吗?这就是事实。如果熟读的话,中国历史会经常给人这种出人意表的结论。古代文学研究专家王学泰在《游民与中国社会》中为我们举了这样几个例子:
汉高祖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就像司马迁那部文笔生动的《史记》中记载的那样:(高祖)从小游手好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成年后,做了小吏,成天和那些衙役们勾肩搭背,“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又没钱,便跑到酒铺赖酒喝。
刘邦的本家刘备是个织席小贩,没什么文化。“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其素质作为颇类当今黑社会小头目,故能结识关张,共同起事。
南朝的第一个开国皇帝刘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一直以卖鞋为业。为人剽悍,仅识文字,因好赌而破家,落魄至极”。
五代时五个开国皇帝均为流氓兵痞出身。十国的开国之君也大半如此,比如前蜀皇帝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吴越王钱鏐“及壮,无赖,不喜事生业,以贩盐为业”。
正史对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出身多有掩饰,其实他亦出身游民,其父流浪于杜家庄,做了当时谁都瞧不起的倒插门女婿。匡胤少而流浪四方,从军后才渐渐发迹。
……阅读这些开国皇帝的传记,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和城市贫民到皇帝的路途中,都有一个流氓化或流民化的过程。
因此,三年流浪对未来的皇帝朱元璋来说,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这是朱元璋生命中的大关节,是他从赤贫到皇帝必须经过的一道手续,一次培训,一次考试。从农民到游方僧的变化,不仅仅是衣着的改变,而且是一次心灵的质变:从老实巴交的农民变成胆大妄为的流氓。流氓是皇帝的蛹。
中国的顺民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物种。中国历代农民是被无数条绳索牢牢捆缚在土地上的。各级官僚的层层控制、宗族制度的严密约束、乡规民约的不断教化,以及除土地之外没有谋生的空间,使农民们如同树木一样,生长在土地上,每年结出果实,供官府摘取。由于历代不断进化的愚民统治,他们目光短浅、头脑封闭、因循守旧。他们怕皇帝,怕官吏,怕暴力,怕鬼神,他们什么都怕。他们没有进取精神,总是被动承受命运。
鸦片战争后,来到中国的西方观察家们对那时中国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中国人在任何不合理的现象面前都选择了忍耐。“这种忍耐力导致了在中国所看见的最悲惨的景象:富人的食物多得吃不完,很容易夺取,然而近处却有成千的人默默地饿死了。对这种古怪现象,中国人已经习以为常。”外国人奇怪的是,灾荒年月那些饥饿绝望的难民“却不团结起来,向地方官员要求一些救助”。外国人反复地询问这些灾民,得到的回答是:“不敢。”
(亚瑟·史密斯《中国人气质》)因此,指望这些被摘取了头脑和爪牙的驯服动物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要让他们重新长出牙齿和利爪,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砍断他们身上的条条绳索,把他们放逐到正常社会之外,放逐到皇权、族权、三纲五常的教化之外,让他们在风雨冰霜中重新披上鳞甲,恢复原始野性。而历代无能的统治者正是在不断地做这样的事。他们的低能统治把大批农民逐出土地,只能靠流浪为生,就像朱元璋一样。
一旦披上麟甲,他们就注定会在历史上独领风骚。社会其他阶层的头脑和视野很容易被几亩地几本书牢牢控制。而江湖之人却得天独厚,他们经历复杂,对社会各个层面人的心理都有所了解。长期混迹江湖,给了他们精明的头脑,使他们更容易参透中国社会的秘密,更深入地掌握中国社会的潜规则。1959年,毛泽东谈论刘邦的成功时说:“刘邦能够打败项羽,是因为刘邦和贵族出身的项羽不同,比较熟悉社会生活,了解人民心理。”
由于在正常社会里没有身份和地位,游民们没有羞耻感这个障碍,做起事来不循常规,敢为常人所不敢为,善于脑筋急转弯,敢于闯红灯或者绕红灯。项羽用刘邦的老父亲胁迫刘邦投降,刘邦却说:“你我曾经结拜,我父就是你父,如果你一定要煮杀你的父亲,那么望你也分一杯肉羹给我吧!”
项羽无论如何想不到刘邦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他自以为一定会起作用的威胁只好作废。这就是流氓战胜贵族的典型例子。
长期的风霜给了他们一颗黑心,他们有常人所没有的强大意志力、野蛮性,这些在乱世中往往是决定性的力量。他们能杀人不眨眼,他们能壮士断腕,以求全生。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们也许同样精明,但是他们的禀赋柔弱,没有摧锋折刃的胆量,没有厚脸皮和黑心肠,因此只能做这些绿林豪杰的助手和谋士,跟在他们身边吃一点他们掉下来的残渣剩饭。所以,历代开国帝王虽然利用知识分子,但大都瞧不起知识分子。刘邦看到读书人戴着端正的帽子,就叫人取下来,往里撒尿。朱元璋和张献忠杀起读书人来如同草芥,把文官当成奴隶一样挫辱折磨。
有了头脑、脸皮和黑心,他们已经初步具备在一个恶性竞争的社会里成功的能力。再加上上天赐予的机会,他们当然会惊天动地,青史留名。
第三章 崭露头角:一念之差走上了造反道路
第一节 被两块木片决定的人生
清代史学家赵翼对朱元璋的评价被许多人认为十分准确: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
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朱元璋是一个流氓化了的农民。“农民”为体,“流氓”为用。骨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克勤克俭、谨小慎微的农民。
江湖经历又给他的血液里注入了与众不同的泼辣。他的流氓手段帮助他在与群雄周旋时长袖善舞纵横捭阖,而令他笑到最后的却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份农民式的谨慎、持重。
史称朱元璋“地主阶级化”前是一个伟大的农民起义领袖,是率领汉人推翻蒙古人统治的民族英雄。岂知他走上英雄领袖生涯的原因实是迫不得已。
虽然在大元统治下朱氏一家经常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但朱元璋对蒙古皇帝缺乏痛恨之情,甚至充满感戴之意。草民一食一饭,都是朝廷所赐,这种观念在世代安善良民的朱家根深蒂固。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曾对臣下说:“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终其一生,朱元璋始终把元朝入主中国,享受汉人膏血视为“奉天承运”,“顺天应人”,理所当然。
因此,朱元璋一开始没有“积极投身革命”就可以理解了。在他流浪江湖的几年中,大元天下已经是烽烟处处,而史料并没有留下朱元璋“向往革命”的蛛丝马迹。那时,白莲教遍布乡野,朱元璋不可能不有所耳闻目睹,但是也没有任何他参加白莲教的记载。为了生存,他可以偷可以抢,但是从来还没有想到过“造反”。他对这个词连想都没有去想。在外流浪三年之后,大饥荒终于离开了凤阳。朱元璋结束了流浪生涯,回到皇觉寺。虽然已经多年身受目睹了元朝的反动统治之残酷暴虐,或多或少受到白莲教“革命思想”的影响,朱元璋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做一个前途暗淡的和尚,并且在冷冷清清的庙里一呆就是三年。小时候因为父母格外疼爱,送他读了几个月私塾,但大字还没识满一筐,就供不起了。这次,在寺庙中,他开始认认真真地跟老和尚学念经,认识了千把字。
朱元璋一向为人做事的特点是认真敬业。从他登基后仍然对佛教保持了浓厚的兴趣这一事实看,他在三年和尚生涯中,对佛教经典确实是下了点功夫的。《皇明本纪》说他从此“始知立志勤学”;《剑桥中国明代史》说“在这时他似乎开始学习认字并简单地研修佛教经文。他的理解力很好,记忆力也很强”。他认认真真地学习做道场,吹法螺,这是和尚收入的最大来源。后半生他有几种可能的选择:也许是继续做和尚,也许积点钱买几亩地还俗做农民,也许会学门技术,做个木匠或者瓦匠。只有军人不在选择之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军人是风险最大的职业,实在不符合他谨慎的本性。
然而,身在乱世,人的命运就是如此离奇,你越怕什么,什么就偏偏会来到你身边。朱元璋重做和尚的第三个年头,农民起义的烈火烧到了皇觉寺边。
白莲教和朱元璋的专业——也就是佛教——关系很深,或者说,是佛教的一个变种。它本是源于佛教净土宗。
天下事物,只有足够“低幼”才能流行,这是永远不变的规律。要说正宗,中国佛教当然要以千辛万苦从印度取回真经的三藏法师创立的唯识宗为正宗。然而事实是,唯识宗因为经典太浩繁逻辑太细密,不适合普通人的智商而迅速湮灭。中国特色的净土宗却因为它超出寻常的简便易行而大行其道。
净土宗比方便面还要方便。它不需要你钻研什么佛经,也不需要你苦苦修行,它只要你会说“阿弥陀佛”四个字就可以。它的理论是,一声“阿弥陀佛”可以免除几十亿劫的罪过。只要你不停地念佛,积累的功德就越来越多,等到阿弥陀佛被你烦到不行了,就得把你救出苦海,往生净土。
所以它迅速深入民间,南宋之后,“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底层信众完全被它垄断,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这是天下万事的常态。
释迦牟尼天上有知,一定会晕倒在莲花宝座上。
白莲教是净土宗的一个变种。它的教义也同样简单,只不过它的组织比较严密。净土宗虽然也结社,但社内关系松散,众生平等。而白莲教将平等的关系变成严格的师徒关系,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严格的师徒网络,成为政治动员的有力武器。当腐败蔓延、统治力衰微之际,往往是这类民间宗教兴盛发展的时期。一旦势力成熟,起义就不可避免。
大元王朝自建立以来,政治从来没有稳定过。蒙古贵族没有学会汉族立嫡以长的继承制度,为了攫取最高权力,政治高层不时发动宫廷政变和武装冲突。从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元世祖去世到元统元年(公元年)元顺帝即位,四十年之间居然换了九个皇帝,平均不到五年就发生一次政变。统治集团忙于内斗,对民生大计无心过问。白莲教势力因此轻松席卷了大江南北。
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五月,韩山童、刘福通等人率三千白莲教众斩白马乌牛起事。他们宣称教首韩山童是宋徽宗的第九世孙,应做皇帝。刘福通是天上派下来辅佐韩山童的大将。起义军头裹红巾,身穿赤衣,被称为“红巾军”。
大元王朝已经成了一个烂透的梨子,只等一声震动就会掉落下来。刘福通一呼百应,各地无数底层豪杰应声起事,大半个中国沸腾起来。农民大起义的浪潮,很快波及朱元璋的家乡。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二月,濠州出现了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
原来,至正十二年正月十一日,安徽定远的大地主郭子兴、孙德崖等五人借白莲教声势起兵,也以红巾为号,“衣巾皆绛”。附近农民几万人“弃农业,执刀器”,纷纷前往投奔。二月二十七日,郭子兴等五位“节制元帅”率领这支队伍,一举攻占了濠州,皇觉寺所在地区被纳入农民军的势力范围。
乱世里没有清静之地。起义军三天两头来庙里搜粮食,找吃的。不几天,元军又驻扎到附近。他们不敢与农民军正面交锋,每天到各村抢劫,见人就抓,当做“乱民”送到长官那里报功领赏。朱元璋登基后在《纪梦》一文中描述当时的情况说,红巾军“陷濠城而拒守之,哨掠四乡,焚烧闾舍,荡尽民财,屋无根椽片瓦,墙无立堵可观。不两月,越境犯他邑,所过亦然”。而官军则“声攻城而逡巡不进,惟是四掠良民,得之则以绛系首,称为‘乱民’,献俘于上,请给其功”。在这种“造反军”与“反造反军”的拉锯战争中,最倒霉的就是既不“造反”又不“反造反”的广大平民百姓。
用朱元璋的话说,就是“良善者生不保朝暮”。和尚们在庙里成天提心吊胆,看这样子,保不齐哪天就被官兵抓去充当“乱民”,被砍掉脑袋。没办法,白天只好揣个饼子,躲到山里,等太阳下山了,再回来睡觉。
岂料在两军夹缝间,如此苟且偷生都不可能了。那天和尚们下山,庙已经没了。原来农民军来庙里找吃的,一粒粮食也没找着,一生气,一把火把庙给烧了个精光。
朱元璋彻底走投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