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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第84章

小说: 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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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这种“应该”经常让我与身边的生活产生一点排异。比如虽然“名人荐书”现在已经是再常见不过的现象,我的几本书也都请他人进行过推荐,但我一直觉得推荐应该是一件严肃的事。不止一个朋友请我为其书写推荐语,我读了作品后都极力推卸了,因此得罪了好友,也只好认了。爱惜羽毛、不辜负读者对自己的信任,这一选择似乎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

不料前些天在网上浏览时,看到一则新书的宣传文章,介绍一本马上要出版的历史类书籍。封面上印着李承鹏等四个人推荐,其中一个赫然是我的名字。更为离奇的是,封底还有“我写的”一段推荐语。而事实上,对这本书,这个作者,甚至这个编辑,都一无所知。

我致电这家我很熟悉的著名民营出版机构,问是怎么回事。编辑说张老师,那个推荐语是我写的,我忘了征求您同意了!

我说那赶紧去掉我的名字吧,我不能推荐这本书。编辑很惊讶,说,推荐一本书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张老师您就同意吧,请您推荐,不是说明您在读者心目中有很大影响吗?这是好事啊!我觉得那推荐语写得也不错啊!

我费了好多口舌之后,编辑才相信我是认真的。她说,封面已经印出来了,如果更改,要损失很多钱。经她请求,出版机构的领导同意给我一笔丰厚的推荐费,以换取我不撤掉推荐。

我拒不同意。编辑又找到我的一位好友做我的工作,原来编辑是辽宁人,是我好友的同学的侄女。据说好朋友的同学为这事还专门跑了趟沈阳:

因为小编辑刚刚工作不久,如果让出版社蒙受损失,可能会失去工作。

这位朋友以前很热心地帮过我的忙。他多次打来电话,劝我想开一点。

现在推荐一本书,谁还当成多大的事呢?

但最后,我还是拒绝了朋友的请求,坚持要求出版公司修改了封面。我的处理结果,既得罪了出版公司,又得罪了朋友,还可能使一位小编辑的前途受了影响。许多人听说这件事,都说我做得不对。

我的“心理疾病”确实令我落伍了吗?

第十三节

因为现在身为清华大学历史专业的博士后,与“学术圈儿”的交往比“文学圈儿”还要多,所以我现在应该算是游离在“文学体制”的边缘,介于文学社会和普通社会之间,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纯文学”范围内,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出过《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之类的书。而《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的读者,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在《当代》上开有专栏:他们很少读文学期刊。“纯文学”和“普通阅读”,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作家的阅读大都固定在纯文学范围内,每一次文学圈内的会议,大家带的书,谈论的阅读,大都是最新的外国文学作品。他们的作品,也基本都在严格的“文学艺术”范围之内,致力于艺术质量。

“文学圈”远比“学术圈”更远离普通社会。每一次学术会议,那些专家学者私下交谈的,都是社会热点,大局走向,民心民生,一个个慷慨激昂。而每一次文学会议,朋友们聊的仍然是我最近又在哪本杂志上发了什么东西,哪篇被转载了,哪部作品又被列为“重点扶持”。这些作品,可能“圈外人”永远看不到。或者是某某作协里,谁和谁又打起来了,谁又偷偷把另一个人办公桌上的稿费单冲进厕所了。在某个笔会上,某某和某某划拳,以决定某个女作家今晚睡在哪里……和这个社会密切相关的唯一一点,是探讨如何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

我读到一些对文学体制反思的声音,我认同其中的一些说法。我和朋友们开过一些玩笑。不过,任何事情都不是小葱拌豆腐式地定义的。我在“文学圈”里遇到过许多温暖的人和温暖的瞬间,遇到过很多认真的编辑和几本敬业的杂志,让我想起“八十年代”整个社会精英与国家同方向前进时的干净清爽。比如《天涯》杂志多年前开的一次笔会。

如前所述,我的《无处收留》当初被《天涯》因为太长委婉拒绝。当它在《钟山》上发表后,《天涯》副主编李少君写来一封约稿信,说韩少功看到《钟山》上的这篇文章,批评了他,说他错过了一篇好文章。

于是我接连在《天涯》上发表了几篇东西。说实在的,《天涯》这本刊物在所有文学刊物里最适合我,因为它办得不那么“纯文学”,而是更注重思想性和杂糅性,与我的写作风格比较合拍。

2001年,我意外地得到《天涯》的邀请,年底到海南开笔会。“笔会”两个字,在文学青年时代特别令我向往,在我的幻想中,那应该是一个小团体的神仙会一样的精神会餐。大学里读文学杂志的时代,我多少次幻想自己将来也能参加“笔会”,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到了海南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规模的笔会,只有九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是鼎鼎大名:张承志、莫言、李陀、王晓明、翟永明、汪晖。还有主人韩少功和蒋子丹。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大都是我心目中的文学英雄,比如张承志的《心灵史》我就读过多次。我很奇怪,为什么韩少功要请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参加这个笔会。不管怎么样,我心中难免暗自激动。

一见面,张承志就开起玩笑:“我像不像本·拉登?”

那时“九一一”刚刚过去一个多月。朝他提示的方向去感觉,是有点像。体格粗壮,大鼻大脸,眉毛又粗又长,头顶毛发已经稀疏,声音重得近乎发瓮,显然雄性激素十分发达。和想象中的把编辑从家中骂跑的孤傲不同,张承志礼貌周到,出人意料地随和。

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感觉很新鲜。汽车沿环岛高速路行驶。山峦优美,千万株桉树见缝插针,热火朝天地竞争、拥挤、勾结、倾轧,迫不急待地生长。开会的地址是岛内的七仙岭,这是白云缭绕下的一座黛青大山,山顶七峰并立,如同七位仙人侧立。推开窗子,遍地椰树的翠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和这些“文学英雄”在一起,我感觉又兴奋,又舒服。他们都真实朴素而自然,他们身上,有着我想象的“八十年代气质”。这个会上聊的许多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莫言对于大家在会上总是“胸怀宇宙”有他自己的看法。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酒杯,抿着红酒,随口编了个顺口溜:

这是一个分裂的时代,又是一个整合的时代。

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又是一个建设的年代。

这是乡下人进城打工的年代,又是韩少功下乡隐居的年代。

这是文学似乎能影响社会的年代,又是文学一钱不值的年代。

文学圈里,拉帮结伙的多了,孤军奋战的少了。

无耻吹捧的多了,严肃批评的少了。

自高自大的多了,谦虚谨慎的少了。

出版的作品越来越多了,好的作品越来越少了。

关心国家大事的多了,关心文学的少了。

冒充理论家的作家越来越多了,像我这样不会说话的越来越少了。

丰乳的方法越来越多了,能分泌乳汁的乳房越来越少了。

……他一口气编完,大家都大笑。蒋子丹立刻要求,这串顺口溜要交给《天涯》,放到“作家立场”里发表。

这个笔会让我感觉到八十年代的文学热的余温。

第十四节

一九九六年,当我拿起笔的时候,误以为写作能给我带来一切。转眼,写作已经十六年了。我也由大学刚毕业的青年,接近中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付给了书桌。抬头一看,几乎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十六年的时间已经把我身边的很多人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另一个人。我的一位朋友,当年因为自小怀抱了当作家的梦想,拒绝给当地主要领导当秘书。如果那时他从政,现在至少也当一届县长了。当年,一谈起文学,谈起社会,他总是眼含泪水。而如今,他开始沉醉于一个鸡肋一样有名无权的副处级小官职,以善于讲话和敬酒而闻名,在他偶尔批判什么的慷慨悲愤中,每一次都夹杂着自己的巧妙诉求。有一次酒后,他对我说:操,鸡巴十几年,白活了。要是让我重新活,我才不他妈当什么作家呢!

是啊,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的一代:通常状态下几代人才能经历的历史变化,都压缩到我们这一代身上。应该说,有一些变化,是必然的。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是令我意外的。比如我今天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则新闻:

“《蔓蔓青萝》、《泡沫之夏》、《潇然梦》……今日,某大学图书馆公布其2009年秋季学期借阅书籍排行榜,前100名几乎全为网络文学书籍。据该排行榜显示,除了排名第51名的《宋氏三姐妹》和排名第100名的《最易掌握的学英语规律338条》,其余的均为在网络上曾风靡一时的网络文学作品,如《玥影横斜》、《爱在唐朝》、《失踪的王妃》等,以及郭敬明、明晓溪、安妮宝贝等青春小资文学作品。而与高校专业课程相关的书籍均无缘入榜……”

自己坐在大连市图书馆,翻读文学期刊的情景宛如昨日,读到这样的新闻,怎能让人不恍如隔世?当我恍惚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发现整整一代人的一生精力可能被一套房子套牢。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走向,不是我所想象。在二十多年前,这个世界就已经转向,离我们而去。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代“文学青年”。

第十五节

现在的我,已经成了历史写作中的“资深”一员。资深的一个证据,就是作品纷纷开始再版。

想当初和广西师大贝贝特签合同的时候,因为是丁东老师引见,所以在谈合同时没有提出任何条件。书出了几年后,才发现版权期居然是八年而不是常见的五年。人们常爱用八年抗战这个词,这说明在人的感觉里,八年是一个有点长的时段。确实,在这八年里,我换了两次工作,读了一个博士,又出了四本书。但是每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如果只能写一本书,我还是会写《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确实,这是我最满意的一本书,也是读者们提到我时最常提起的书。

在这八年当中,有很多家出版机构提出提前再版这本书,但是原出版方一直没有同意,虽然后来在整整六年间,权版页上的印数没再被改过。这是中国出版界常见的现象之一。现在,时间到了,为了这本书给我打了无数次电话的吴怀尧开始操作这本书的再版。

这次再版最大的变化,是朱元璋一章,由原来的七万多字,扩展成近二十万字,就是说,由一篇人物随笔扩展成了一本书,一本完整的《朱元璋传》。希望它在已经出版的众多《朱元璋传》中,仍然能显现出自己的个性。

其他篇章,进行的调整比较小。现在回顾早年文字,有些地方,还闻得到青涩味道。可是,我很珍视这些文字,因为它们是不可复制的。每个生命阶段的文字质地是不一样的。虽然我的早年文字中时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做作,但是这些文字里面,灌注着力量、激情和理想。在这些青涩的文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彼时的单纯,感觉到奔涌的生命能量,感觉到自己当初用大铁锤去砸蝴蝶翅膀的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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