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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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们这厢凑在一处听戏说笑,前院里杨峥并杨家三兄弟则忙着招待宾客。杨峥虽为一介商贾,但到底有皇商的身份,家财万贯又在户部顶着虚职,故而来贺寿之人均是当地有些头脸的人物。杨府管家杨顺守在府门口,一边收贺礼一边命小厮等引着宾客入内。
杨顺正满面堆笑往来送迎,忽看见不远处来一骑马的少年公子,身穿冷蓝镶滚绸衣,腰束同色蝴蝶嵌宝腰带,头戴青玉冠,骑一匹高头大马,面如冠玉,神采飞扬,身姿甚是飘逸。他身边的小厮骑一小马,亦是衣着光鲜,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子弟。杨顺一见登时一激灵,脸上的笑更堆到了十分,忙不迭的跑下台阶,亲自牵住缰绳,殷勤道:“梅二爷您来啦!快,快请里头歇着,我们老太太经常念叨您老人家,想您想得紧,知道您来了必然欢喜透了!”
来人正是梅家二公子梅书达,他身旁小厮先一步下马,将手中的礼盒递给杨府迎客的下人,又把礼单交给杨顺,接过杨顺手中的缰绳,神情倨傲,将杨顺挤到一旁去了。梅书达瞪了那小厮一眼,杨顺毫不在意,赔笑道:“梅二爷身边带的人儿个个办事利落,可见二爷素是个会调*教栽培的。”
梅书达翻身下马道:“杨顺儿,你的嘴倒是愈发甜了。”说完径直往里头走,左右忙簇上来三四个小厮,在旁伺候,引路开道,又有机灵的跑到主人处回禀。梅书达并不去前院,反径直往内院去,待进了二门,小厮们退下,立刻又拥上来七八个婆子,请梅书达上轿。梅书达摆手道:“走路便可。”随手把马鞭递给贴身小厮,轻车熟路的往杨母院中走去。待到了厅前,早有守着的丫鬟先一步进去禀报,梅书达还未进门,便听杨母在里头道:“达哥儿来了,快些让他进来!”
梅书达进屋一看,只见屋正中的罗汉床上设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上搭湘妃凉席,杨母正歪在床上,左右各坐着两个来贺寿的妯娌亲戚。旁边各设七八张戗金彩漆的椅子,一色的洋红撒花椅搭,两椅之间均有梅花几子,上设茶汤闲食、蒸酥蜜煎。椅上坐了柳夫人一辈的年长女眷,地下又设一溜儿小矮凳,坐着原先伺候杨母有些头脸的老嬷嬷们。郑姨娘和柯颖鸾站在地上伺候。
梅书达一入内,老嬷嬷们均站了起来。梅书达施礼道:“见过老寿星,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杨母早就起身唤梅书达上前,让他坐在罗汉床上,捏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来了便好,亲家的身体可好?我前几日让媳妇儿去探望她,听说好些了。”
梅书达道:“让老太太惦记了。家母已好许多了,但大夫叮嘱仍需静养,故而今日不能来,还请见谅。”
杨母脸儿上早已笑开了花,忙说不妨事,又赞道:“达哥儿比先前又长高了不少,看着愈发俊了。”说完扭头对碧桃道:“前几天倭国的货船送来些稀奇玩意儿,其中有把武士刀,刀鞘上嵌着宝石的,我挂在房里头辟邪,取来给达哥儿罢。”
柳夫人笑道:“我记得库里还有一棵高丽国来的人参,一会儿也让达哥儿带走,回去做药引子,或是炖汤滋补都再好不过。”
梅书达连连称谢。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柳夫人眼见梅书达生得一表人才,又想到梅家的权势,自觉女儿攀上了一门绝佳的亲事,笑得愈发得意,看梅书达更亲近疼惜几分,命人端了几样梅书达爱吃的糕点,又不住嘘寒问暖。
郑姨娘看在眼里,暗中不平道:“这还只是个未来的女婿,老太太就这般千宠万爱的,好像要当尊菩萨供起来。我们晟哥儿还是她的亲孙子,平日里冷了热了她可曾过问几句?别说是倭国的宝刀、高丽的参,就是平日里想给晟哥儿炖点宁神补气的汤水,厨房里也总是阴阳怪气的。”想着又气得脸儿通红,借故到茶房里吃些丹药顺气。
这梅书达一来便将风头尽数抢去,柯瑞之母冯夫人见此景,心中不免也酸溜溜的,便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暗道:“这梅书达不过托生得好,恰好生在梅家罢了!论学识、论人品、论长相哪一点强过我们瑞哥儿去!原我就觉着老杨家一家子都是山鸡,唯有菊丫头是个凤凰,想给瑞哥儿说和,谁知道杨家倒是攀附上了权贵了,啧,我们鸾姐儿嫁给杨家的窝囊废也是受屈!”她心中虽这样计较,但面上仍笑得满面春风,与众人一道夸赞奉承梅书达。
梅书达来杨府贺寿不过应个景,心里头则想着用了午饭便家去。他是梅家的么子,降生之年梅海泉连升两级,家运兴旺,故而被其父母视为福星,甚得宠爱。梅海泉对长子长女要求严格,但对小儿子却有几分溺爱,见梅书达课业色*色做得周全,便也不愿拘着他的性子。梅书达本性跳脱,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一样都未曾落下,亦有些纨绔习气,却又与杨昊之有所不同。杨昊之为富贵人家养出的纨绔公子哥,镇日里吟风弄月,精于玩乐;梅书达却看似一团和气,但内里嚣张跋扈,透一股杀伐决断之意,与权贵官员交好,凡出门在外,身边必有一众官宦子弟做跟班,吆五喝六,极有声势。
梅书达与杨母等寒暄一阵,一时间内院里又来了旁人给杨母贺寿,梅书达便道:“老太太,珍哥儿在哪儿?我有些时日没见他了,怪想念的。”
杨母道:“他在暖阁里玩呢,你去罢。”梅书达听罢便从厅堂回转过来进了暖阁。入内一瞧,珍哥儿正坐在床上跟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玩在一处。这两人他均看着眼生,再细一打量,那左边坐着的少女秀色照人,容貌绝美,身穿荔枝红缠枝葡萄纹比甲,下穿浅红色裙子,头绾桃花髻。右侧少女英气俏丽,穿海棠红折枝梅刺绣比甲,钗环晶亮,衬得人更精神几分。这二人正是婉玉和紫萱,一见有个男子进屋均是一愣,忙都站了起来。珍哥儿一见梅书达不由眉花眼笑,张着双臂叫道:“舅舅抱我!舅舅抱我!”
婉玉乍见亲人,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几乎站立不稳,恍惚间感觉袖子被人一拽,偏头看去,原是紫萱要拉着她回避到屏风后面。婉玉定了定心神,对紫萱道:“他是梅家的二爷,是家中的亲戚,倒不用回避的。”说完上前行礼,紫萱见状也上前施礼,梅书达连忙还礼,互相报了姓名。
梅书达暗道:“原来是柳家的,素闻柳家几个女孩儿都是美人,但只见过婧玉和妍玉,没想到这庶出的小女儿倒比她姐姐长得更出挑。”他一边想一边将珍哥儿抱在怀里,问他这几日过得可好,可曾听话,又认了什么字。珍哥儿一一的答了,梅书达见小外甥天真可爱,又想起亡姐素与自己感情亲厚,不由悲上心头,红了眼眶,把荷包里的金银锞子、玉佩、各样小玩意儿一径倒出,塞到珍哥儿的小胖手中,道:“这些是舅舅给你的,拿去买自己喜欢的好吃的好玩的。”
婉玉见到梅书达手中的荷包不由一愣,而后上前把东西拾起来道:“珍哥儿才豆丁点大,哪能自己使钱。这些东西给他,他也不知道轻重,再平白糟践了,何况这小金锞子个儿小,万一他在塞进嘴里吃下去,那就出大事了。等会子把这东西交给老嬷嬷们,让她们帮珍哥儿收着便是了。”说着用帕子把东西裹了,唤来伺候珍哥儿的老嬷嬷把东西收了,摸了摸珍哥儿的头道:“你还不快谢谢舅舅。”珍哥儿歪进婉玉怀中,软着嗓子对梅书达道:“谢谢舅舅。”紫萱却在旁笑道:“我看你快成珍哥儿的老妈子了。”
梅书达看在眼中不由目瞪口呆,只觉柳家的五姑娘举手投足,一笑一颦均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若非容貌不符,他几乎便要错认婉玉是他死去的姐姐了。过了半晌,他才呐呐道:“幸亏你提醒我,是我考虑不周全了。”他看着婉玉与珍哥儿亲厚,好似看到梅莲英抱着珍哥儿一般,心中百般滋味,不由自主的又看了婉玉几眼。
婉玉暗想道:“小弟就在眼前,若是错过此时,恐怕便再无机会与家人相认。但借尸还魂之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若是他不信,或又把我当成什么鬼怪妖魔,这可就糟了。”随即她想起孙夫人给她安排的婚事,又看看怀里的珍哥儿,暗中一咬牙道:“无论成或不成,总是要搏一回。我需想个法子,让他能与我单独相处一回,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给他。”
此时门帘子掀起,一个丫鬟走进来道:“前头戏班子已准备停当,菊姑娘、姝姑娘已经去了,老太太要我请梅二爷和两位姑娘也过去。”
梅书达听罢点了点头,一把将珍哥儿举起,笑道:“走,一起去看戏。”说着往前走。一行人跟在杨母身后,到了杨母院外,只见杨晟之早已带了一帮女戏子等在戏台子底下。杨母先坐了,众人才方落座,梅书达原想与柯瑞等同坐一桌,却听柳夫人道:“达哥儿,咱们娘俩坐一处罢。”梅书达只得坐了下来。
杨晟之见杨母来了忙呈上戏目,杨母点了一出《蟠桃会》,又让同辈的妯娌亲眷点,众人推辞一番,点了一出《大拜寿》。轮到柳夫人,柳夫人却不点,让与梅书达,梅书达知杨母素爱讨口彩,点了一出《富贵长春》,杨母果然欢喜。
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烈,梅书达却是心不在焉,时而朝婉玉处瞥上一眼。婉玉抱着珍哥儿与紫萱、杨蕙菊、姝玉、妍玉、柯颖思等坐在一处,妍玉见梅书达频频朝这边望来,不由抿嘴一乐,偷偷拽杨蕙菊的袖子,用扇子遮着,指了指梅书达,附耳道:“你的姑爷直往这里瞧呢,是不是过会子找个清幽的地方,你二人聚上一聚,好好儿的互诉衷肠?”
杨蕙菊微一抬头,果看见梅书达往这边看,心中一喜,脸儿却红了,捶了妍玉一下道:“呸!没脸的小蹄子,净会编排人,待会子去找你的瑞哥哥,别在我眼前晃荡。”
婉玉见状也朝梅书达看去,二人的目光一撞,婉玉立刻对他使了个眼色。梅书达微一怔,只见婉玉抱着珍哥儿站了起来,走到柳夫人跟前道:“姑妈,珍哥儿年纪小,外头又热,不能多待,我把他送回老太太屋里,让丫鬟们看着他玩罢。”
柳夫人对婉玉已大为改观,见珍哥儿玩了半日,果然有些蔫了,遂和颜悦色道:“你去罢。”婉玉点点头,经过梅书达身畔,轻轻一拉他袖子,梅书达微一侧面,又见婉玉跟他使了个眼色。梅书达心中奇道:“这柳婉玉要做什么?”梅书达好奇心甚重,待婉玉走远了,便轻咳一声道:“我先去一下,等一下便回来。”说完起身便走。柳夫人忙吩咐旁边丫鬟道:“过去伺候着。”梅书达摆手道:“不必了。”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出来。
他径直进了杨母房,见婉玉安置了珍哥儿便往后门走,梅书达便悄悄的跟上前,直走到一处山坳当中的石洞,婉玉方停了下来。梅书达见左右无人便跟了进去。一入内,满心的疑问还未说出口,便看见婉玉含着泪道:“小弟,我是你的姐姐莲英……爹爹好么?娘亲的病好些了没有……”说着,泪水如滚瓜似的掉落。
梅书达登时便呆住了——
第十三回【下】
梅书达挑起眉头,将婉玉从上到下打量几遍,不可置信道:“你是我姐姐莲英?”婉玉含泪点了点头,道:“你身上戴的荷包就是我给你绣的,因你今年要应试秋闱,为图吉利,我还在荷包里头绣了‘前程似锦’四个字。”看着梅书达惊愕的神色,顿了顿又道:“或许你不信我,但我说一件事,你保准就信了……我原先不是瘸子,小时候刚会走路的那阵儿,爹的爱妾怀了身孕便想除掉哥哥,趁人不备把花架子推倒了,哥哥虽拽了我一把,可花架子倒下来还是砸了我的腿,从此便不能走路。爹查明真相,动了雷霆之怒,将小妾的胎打了远远打发走,更立下规矩,凡梅家男丁,除非妻子不能生养,均过三十岁方可纳妾。因此事是家丑,对外人言便说是我天生腿残罢了。这桩事情一直是个极大的隐秘,只有咱们爹娘兄弟并两三个梅府的老奴知道而已。”
梅书达听罢只觉心神激荡,似有一腔热血直冲上头顶。婉玉所言分毫不差,正是梅府中一桩陈年秘事,他亦是去年与杨家订亲之后,梅海泉将他叫入书房训话方才得知此事。梅书达再想起自己与婉玉素不相识,而见第一面婉玉便晓得自己是梅家的二爷,甚至知晓荷包中所绣何字,且一举一动、神态语气与梅莲英别无二致,由此推断,面前之人竟可能真的是梅莲英了!但梅书达只觉惊骇荒谬,将信将疑道:“若你真是我姐姐,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莫非你是鬼,附身到柳家五姑娘身上了?”
婉玉哽咽道:“说来话长,我……我实在是被奸夫淫妇所害,险些与你们阴阳两隔……”便将自己如何被推下荷塘借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