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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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雕花木床,床对面设一矮榻,是给丫鬟备的。左面墙边有一个衣柜,右边设一梳妆台。她走到衣柜旁,将柜门拉开,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的摞着半柜子衣裳,随手翻捡,见虽都是绸缎,但均是半新不旧。她走到妆台跟前,看妆台上摆着的胭脂水粉,也不过是平常货色,将抽屉拉开,见其间只有两根银簪、一支赤金的小凤钗、一个赤金璎珞圈、一对儿镯子并两对儿耳环。抽屉角塞了一个红色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放了几块碎银和几串钱。
婉玉知道这是月例,便将东西又放了回去,暗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五姑娘虽占了官宦小姐名号,但也忒穷了些。”想着又往外间看去。这浣芳斋并不大,进屋一个小厅堂,右手方设了个月亮门隔断,里面便是卧房了。厅中摆了四把椅子并两个高方几子,当中靠墙设一横条案,上面摆了两只瓷瓶、一套茗碗和两碟子鲜果。婉玉忍不住摇头,暗道:“若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也就罢了,江宁织造,头等的肥差,把府邸修得华美,可给自己的女儿还这等吃穿用度,真够寒酸。”又在厅中打量,想添置一张书案做平日习字读书之用。
婉玉细细琢磨一阵,又觉得乏了,便回去睡了片刻。中午时分,两个婆子送来饭菜,婉玉胃口稍开,用了两个小饽饽又喝了碗粥。而后又将这屋子细细巡检了一遍,找出一张红梅工笔图,技法虽生涩,但勉强可看,命红芍将画挂在厅里条案上方。让唤作小葵的小丫头子将瓷瓶洗了,盛了清水,她亲自出去剪了几枝时鲜花卉插到瓶子中。她又见纱窗已经旧了,便命小葵去找紫菱讨了新的碧窗纱,让几个婆子糊好。从柜子里翻出两匹有些霉坏了的旧紫纱,叫红芍把坏了的地方剪了,剩下的当成软帘挂在月亮门两侧,用錾铜钩挂住。最后命人将屋角的栀子花浇了水,挪到条案下方来。这一番收拾,房中顿时生色不少。
红芍和夏婆子都看得目瞪口呆,婉玉仍觉不足,随口问道:“我这房里怎连个熏香的鼎炉都没有?”
红芍回过神道:“原先有一个金凤口罂香盒,姑娘生气摔坏了之后,屋子里便没有鼎炉了。”
婉玉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微勾唇角道:“罢了,这屋里还有鲜花,有这一脉清香也够了。”
夏婆子忙道:“我看园子里还有两三盆茉莉,也没有哪房要,姑娘若喜欢,把那茉莉花搬来放在睡房里,每夜闻着花香入睡也极好。”
婉玉喜道:“甚好,快去搬来吧!”
这几人一番忙碌,房里已有些模样了。此时大夫来给婉玉号脉,说她脉象已无大碍,就是忧思过重,开了张强身补气的方子。婉玉又要了几味药材,命人一并取回。又命夏婆子去厨房借石臼和杵。不多时夏婆子回来,问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婉玉道:“我原先听说旁人家里的香皂都是自己制的,便将方子问来,一直想做一块试试。夏妈妈,你去摘几朵茉莉花过来。”说着将山奈放入石臼中捣碎。
夏婆子摘了一把,捧了过来。婉玉将药材均研成细末,又过细目罗,把胰皂拿来对药材进去搅匀,搓成了团子。夏婆子凑过去一闻,只觉一阵清香,不由赞道:“姑娘,这是什么方子,你告诉我,我也去制上一两块。”
婉玉道:“其实简单得紧。绿豆粉六钱、山奈四钱、白附子四钱、白僵蚕四钱、冰片两钱、外添上香花,若没有香花的,麝香也可,共研极细末,过细目罗,再对上胰皂便算做得了。”
夏婆子拉住婉玉的手笑道:“我的姑娘,你病完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人也温柔了,也愈发心灵手巧了。”
婉玉心下一叹,暗道:“我本是梅家大小姐,杨家的大奶奶,何曾住过这样的房子,用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唉,这样的身份又有谁知道呢?不过就是做了场梦罢了。可他们亏欠我的,我必要加倍讨要回来才是!”
正在此时,门帘忽然掀开,婉玉扭头一瞧,只见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进来,身形高瘦,容貌端正,穿了一袭官衣。夏婆子见了慌忙施礼道:“老爷您来了。”
婉玉见是柳寿峰,忙请他坐下,亲自奉茶,垂首站在一旁,立了良久,却发觉柳寿峰久久不语,余光一扫,只见他凝望着条案上的红梅图出神,原来那图正是柳婉玉生母所画。
柳寿峰连日里公务缠身,今日刚刚回家。一回来便到浣芳斋寻婉玉,心中盛怒。他这小女儿平日里便骄纵任性,这回又做了如此辱没家门之事,他这次来本意斥责训导,但抬头看见那红梅图,想到此图是自己赠给婉玉生母的,心中不由一软,再见婉玉,只觉这孩儿跟她母亲越长越像,厌恶之情立时去了三四分,可余怒未消,板着脸道:“亏你也是我柳寿峰的女儿,仔细你弄脏了我府里头的地方!你娘是个面软心慈的,怜惜你小小年纪没了亲生娘亲,你倒得寸进尺,若不是她拦着,我早就揭了你的皮!”
婉玉忙直挺挺跪在地上,哭道:“爹爹息怒,婉儿知错了!”
柳寿峰骂道:“小小年纪就不知羞耻,真是丢尽祖宗的颜面!你这是自毁前程,这般一闹,哪家门第清白的敢把你娶回去做正室?”说着说着怒火上扬,想到这些天里同僚之间也拿这件事窃窃私语的议论他,他因这庶女受尽了难堪屈辱,愤恨之下,抄起身边一盏茶便砸到了婉玉身上。
那茶水滚烫,立刻便在婉玉脸上烫出几个泡。婉玉心中恨极,但知此刻不得不服软,哭着磕头道:“爹爹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柳寿峰怒道:“饶你?平日里飞扬跋扈,任性骄奢,和男子私相授受不知廉耻,让我也跟着你丢人现眼,我,我恨不得打死你个孽障!”说着起身便去拿鸡毛掸子,抄起手便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婉玉知他怒急,这鸡毛掸子打在身上又狠又疼,她一边哭一边向后躲去,正在此时,门帘掀开,孙夫人冲了进来,一把握住柳寿峰的胳膊,“噗通”跪在地上哭道:“老爷!婉姐儿辱了门风,是我训导无方,你要打,就打我吧!”
妍玉也跟着走进来,孙夫人悄悄丢给妍玉一个眼色,对着茶碗一努嘴,妍玉立刻会意,在旁劝道:“爹爹息怒,妹妹也是一时迷了心。这大热天的,爹爹别气坏了身子,要多保重才是。”说着又亲自奉茶过来,端在桌上。
柳寿峰愈发觉得妍玉懂事,婉玉可憎,冷笑道:“如今谁都别提她求情!事已至此,只能问问柯家,愿不愿收你过去给柯瑞做妾!”
婉玉听罢,忙上前蹭了几步,一把抱住柳寿峰的腿,泪流满面道:“爹爹,先前都是我错了,把我嫁过去做妾,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你看我年纪小,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夫人母女听柳寿峰如此一说也均是一阵心急,孙夫人哭道:“老爷,婉姐儿虽不是我亲生的,我也当她是自己的孩儿,让她嫁过去做小,岂不是毁了这孩子?你若这般对她,我倒宁愿你将我打死了!”说着抱住婉玉哭道:“我的儿啊,你都改了吧!”
婉玉泪如雨下,大哭道:“爹爹要是让我给柯家做妾,还不如打死我,去了阴司里寻了我亲娘,也好称了我的心愿!”说罢放声痛哭,这一哭却是连日来攒下来的含冤愤恨,哭得死去活来。婉玉的亲娘是柳寿峰最宠爱的女子,他听婉玉这么一说,眼泪也将要滚出。
正闹得不可开交,紫菱听闻浣芳斋出事了,忙赶了过来,一看眼前阵仗,赶紧道:“爹爹息怒!”上前搀扶孙夫人道:“娘别哭了,大热天的别哭坏身子。”看见婉玉脸上水泡又吩咐妍玉道:“妍姐儿,去寻点子清凉膏过来!”
婉玉不住哭泣,柳寿峰听见婉玉叫娘,又见她哭得不似人形,脸上一片肿,心里也是一揪,火气消了大半。将鸡毛掸子一丢道:“罢了罢了!随这孽障去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第二回【下】
婉玉犹自痛哭不住,孙夫人哭哑了嗓子,身上一时不爽利,说了两句关切的话,便让妍玉扶着她回房休息去了。紫菱将婉玉扶起来,看着她的脸道:“乖乖不得了,要马上把水泡挑了敷药才是,万一落下疤可就糟了!”说完拿了笸箩里的银针,放在火上烤了,对婉玉道:“五妹妹忍着疼。”说完轻轻将水泡挑破,将水挤出。
婉玉咬紧了牙关,疼得直冒冷汗,只一个劲儿的淌泪,紫菱叹道:“爹这次动了真怒,但凡你平日里懂事些,有点分寸,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幸亏只是烫伤,但这印子也要半年多才能消下去了。”
正说着,紫萱悄悄走进来,手里捧了个美人肩瓷瓶,向紫菱道:“姐姐,我把药取来了,给婉妹妹涂上吧。”说完又对婉玉道:“这药膏一日三次涂在脸上,每次铜钱大小便够了,若是用完了,我那儿还有。”
紫菱嗔道:“就知道你这小耗子趴在附近偷听!我已经让妍姐儿去拿药了,你又巴巴跑来。”
紫萱笑嘻嘻道:“她?她巴不得让人家破了相才好,怎么可能去拿药呢。”
紫菱瞪了紫萱一眼道:“胡说八道,等会子我撕烂你的嘴!”说完蘸着药膏涂在婉玉脸上。
婉玉泪又涌出,攥紧拳头,心中恨道:“若不是那对奸夫淫妇,我又怎会在这里忍气吞声,受这份罪责!”闭目一会儿,又睁开,低声道:“麻烦嫂嫂和萱姐姐了。”紫萱见她开口说话,便问道:“你好些了吧?”婉玉道:“脸上清清凉凉的,似是好多了。”
紫菱叹了口气,握了婉玉的手道:“好妹妹,听嫂嫂劝一句,平日里莫要总使性子,你也渐渐大了,需知有些事要知道进退。平日里也多和太太亲近亲近,毕竟你日后嫁人,也是凭她做主妹妹万万别和自己过不去”
婉玉点头道:“我知道嫂嫂对我说的是知心话,婉儿记下了。”说完站起身,亲自给张家姐妹端了两碗茶。
紫菱喝了一口便连连皱眉,婉玉看在眼里,垂头不语。紫萱也喝了一口道:“这茶怎么有股子怪味儿?”然后又喝一口道“这茶叶应该和猪肉鱼肉什么的混在一起受潮了,所以串了味道。难不成妹妹天天就喝这个?”
原来这亦是孙夫人背后授意,让下人供次等茶点,意图引着婉玉使泼哭闹。紫菱与紫萱对了个眼色,放下茶碗道:“我再去寻一罐好茶叶给五妹妹,妹妹也累了,好生歇息,我们先走了,明日再过来看你。”说完起身告辞,婉玉在背后相送。
待出了门,紫菱低声训斥紫萱道:“你这孩子,怎么嘴那么快!你这个气性,迟早惹麻烦上身!咱们爹爹虽是有功勋背景的,但还在南疆战场上搏命,一时半刻的不能接你回家。你如今跟我住在柳家,就要事事乖顺些,别由着自己性子。”紫萱嘟着嘴,心中腹诽。紫菱见她那样不由笑道:“你平常不也顶顶看不惯婉玉么?怎的这次跑过来给她送药了?”
紫萱道:“柳家这几个女孩子个个阴阳怪气,姝玉是个孤僻怪性;妍玉刻薄,又藏了好多弯弯绕的心思;这婉玉霸道跋扈些,本性却还不坏,又死了娘,太太暗地里总为难她,我看她可怜。”
紫菱笑道:“我的乖乖,原来我妹子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而后又顿了顿道:“如今太太不待见五姑娘,咱们可怜是可怜,也别太亲近,暗地里多帮衬就是了。”紫萱连连点头,姐妹俩携手而去。
且说婉玉坐在房里,红芍和夏婆子走了进来,婉玉撩开衣裳一看,只见身上被鸡毛掸子打得一条条红痕,皮肤娇嫩,有的地方已经抽破,渗出血迹。夏婆子因是从小看婉玉长大的,往日里曾受过婉玉亲娘的恩惠,故见婉玉如此,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红芍却在心中暗暗称快。两人给婉玉上药,又默默将屋子打扫了,相对无言。
不多时妍玉命人送了一小瓶清凉油来,孙夫人也派人送来点子药膏和一碗鸡汤。姝玉和周姨娘那边派大丫环红槿送来一盒子鲜果,红槿拿着一个药瓶交给婉玉,笑道:“姨奶奶和四姑娘说给姑娘送点时鲜的果子过来。知道姑娘伤了脸,这瓶药是‘仙女红玉膏’,等伤好了抹在脸上能祛了烫伤疤痕。”婉玉忙不迭道谢。一时间紫菱也命人送了茶过来,另又有几碟子点心糕饼和八宝盒攒的蜜饯。婉玉称谢不止。
待人都散了,婉玉便草草梳洗躺下,辗转无眠,脸上作痛,犹如刀割一般。她心中恨一阵气一阵,又流了半枕头眼泪,直想回梅家投奔爹娘,但转念又打消了念头,暗道:“若是回去找了爹娘,一则他们是不是能够认我;二则借尸还魂本就虚妄,我又怎能凭借这一条空口无凭的给那奸夫淫妇治罪?杨家家大业大,必会想出千万种手段护住那畜生,所以眼下只能忍耐,在柳家立住脚,方可进一步打算。”她心中拿定主意,又细细想了一番,待到快天明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