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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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人,全吓坏了。
漪罗不知新王夫差与孙武谈些什么,特别担心会有不测,一直在帷幕后面提心吊胆地偷听。
夫差一走,漪罗就踮着脚尖,悄悄地来到了孙武身后。
漪罗欣喜地从后面用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孙武。
孙武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漪罗:“将军,我们要回罗浮山了,真是要回罗浮山了!”
“……”
漪罗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孙武的背,感觉着只有她才可能感觉到的温暖,踏实,强大,可靠和幸福。她的心已经飞到她所喜欢的,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罗浮山中去了。她喃喃地说:“将军你知道《诗经》上的那首诗么?‘采采苤苜,薄言采之——’说的是在那花草明媚的原野上,去采车前子啊,手提着衣襟儿,再把衣襟儿掖在腰带上,成把地采呀,采呀,拾呀……到了罗浮山,我要你陪我去采车前子,啊不,我叫你看着漪罗采车前子……”
漪罗的喜出望外和孙武的沉重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孙武尽量不伤害漪罗,只默默地把那两只围在他腰上的手移开。
漪罗:“怎么?将军,您不高兴么?”‘
孙武长叹一声,两眼茫然。
老军常佝偻着腰,踢踢踏踏地来了,老人眼已昏花,行动迟滞,口齿不清:“唔将军要回唔山哪,那些乌龟王八留下了。夫差也成精了,哼!他的人,还胡诌少夫人是奸细,这些骡子养的王八儿子!将军你不能走。我阿常知道吴国能领兵打仗的,一个是将军,一个是伍子胥!我在打仗的时候丢了两个儿子啊。我儿子不怕死。将军你要回山哪。我阿常是身经了几回生死的了。将军你不能走。吴国能领兵打仗的……”
孙武皱了眉:“行了行了,阿常你不要再说了!”
“将军你不能解甲归田哪!”
“好了!”
漪罗忙搀老军常出去:“阿常老爹,你不是要洗澡么,水烧好了。”
离开战场八个春秋了,老军常还是觉得自己洗不干净。
漪罗返回身来:“将军你不愿意回罗浮山吗?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说出来,漪罗也好分忧。”
孙武苦笑着道:“《诗经》也有两句诗,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帛女来了,站在门口:“将军肯听我几句话么?帛女随将军自齐国到吴国,从罗浮山到姑苏,从无怨言。将军如果现在说到天涯海角去,我自会拔腿便走的。今日将军说要回到罗浮山去,帛女可是喜出望外了。有什么比淡泊和宁静的日子更好的呢?住在罗浮山中,就像人们说的小国寡民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没有什么期待,自会达到逍遥的境界。将军回到罗浮山一切都顺其自然,有功却不居功,正因为不居功,才是最有功的人哪!不知帛女说的对不对?”
孙武听了帛女这话,感慨万千:“夫人这样说,孙武日后岂不像那不知四季的朝菌,朝生暮死一样吗?岂不像那不知春秋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春死一样吗?孙武活着不是和死掉了一样吗?”
帛女:“那么,将军还是要去征战和杀戮吗?”
漪罗:“将军在罗浮山中可以静下心来著述兵法的啊!”
“好了好了,谁也不要再说了!你们叫我安静一会儿吧!”
他的心里烦躁得很,矛盾得很,沉重得很。他已经决定解甲归田,归隐罗浮山了,可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是痛苦的抉择。当初,他怀着一腔热血献给吴王阖闾兵法十三篇;他带着一泻千里的锐气在姑苏台上演试兵法,杀了二妃;他背负着实践兵法、振兴吴国的大任率师出征,破楚入郢,现在,他正是精力旺盛的年华,却要解甲归田,离开军中了。这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
经过反复思虑,经过回眸往昔与预测未来,他清醒而睿智地看到,随着阖闾时代的结束,夫差登上王位,他所倡导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罢;“全争”,“安国全军”谋略也罢;“慎战”,“修道保法”也罢,都将难以实现。阖闾算是能听得进忠言谏议的,可那也大多是在初登王位的时候,不敢嚣张。夫差可是大不同了,他从小蛮野,狂妄,刚愎自用。夫差已经明确地说他是活在“梦想”之境。夫差王袍加身,就已经确定的伐越伐齐伐晋三部曲,意味着夫差的专断和穷兵黩武的时代的开始。
夫差重用他,挽留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他征战,征战,还是征战!他已厌倦了战争,再也不愿看到流血和拼杀了,无可奈何,他只有拂袖而去,以拒绝战争的方式抗议无端生起的战争和只为满足君王野心、嗜好的战争,也抗议对于他十三篇兵法的曲解和肢解。
他是成功的呢?还是失败的?他的心里一片惆怅。
夜里,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三更时分,他悄悄披衣起来,走出府邸。
又到姑苏台来了,这和他的命运紧密联在一起的地方,这让他开始将军生涯的地方;这融铸着他的梦想的地方;这让他激情满怀又让他伤心透顶的地方,在即将离去的时候,怎么会如此牵动着他的魂魄和思绪?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在姑苏台印证什么?寻找什么?又失落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无言的告别么?
他默默地在姑苏台上踱步,似乎是在丈量姑苏台的长短。他站住了,月光把他与姑苏台融在了一起。哦,天上,是在风晕里蜷曲着的半个月亮,明天有风啊,他想。眯上眼睛向远处望去,太湖揉碎了半个月亮,吞吐着那些白色的光斑。再远些呢,迷迷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山川,阡陌,湖岸,村落,全都迷失了。
天上有孤雁在叫,可是不知雁影何在。
午夜,很凉……
有人咳嗽了一声,谁?是伍子胥。这人没有靠近,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与孙武在夜色里的姑苏台上面面相觑。
“真要走了么?”伍子胥的声音打不起精神。
“是啊,真要走了。”孙武的声音也低沉。
“不可以再斟酌了么?”
“休要再说什么了。”
“可是,孙将军为什么当初在这个台子上受难之后不走?”
“唔,那不是避罪逃跑么?”
“既然要走,当初何必来,何必要登台拜将?”
“既然人终归要死,为何要生?何必让母亲受难?”
“我知道你厌倦了战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要作《孙子兵法》?”
“没有《孙子兵法》,世人如何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
“孰能号令天下诸侯就此放下斧钺,孰能约束各国君侯永不征战?”
“所以孙武要隐去了。”
“将军是回到罗浮山呢,还是回到你自己构筑的梦境之中去呢?”
“有梦者活着,无梦者死掉了。”
“如此说来,你做你的梦去就是。伍子胥不进家门,不亲妻子,日夜操练徒卒,只求不愧先王,是一定要为先王报勾践一戈之仇的了。为了剿灭越国,伍子胥食无味,夜难眠,哪里还有什么梦?可是伍子胥活着,活在沙场上!”
“伍相国可以听孙武几句话么?”
“……”
“孙武听说,战马睡觉的时候三足站立,随时可以奔跑;蝙蝠睡觉的时候两爪吊挂,张开两翼,随时可以飞遁;鳏鱼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刺猬睡觉的时候,乍撒起浑身锋利的尖刺。伍相国,新王比不得先王,宦海多有风浪,还要多多保重。”
“伍子胥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那么,就此拜别了……多年来,孙武有幸得到伍相国的举荐和鼎力相助,今日一别,分道扬镳,不知何日再见?请受孙武一拜,孙武要叫你一声兄长!”
“伍子胥不是你的兄长!”
伍子胥回身便走,头也不回。
姑苏台上只剩了孙武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苍凉的台子上,一直到天色泛青。
先王阖闾的葬礼,整个姑苏城从早到晚劳烦了一天。阖闾的陵寝在姑苏城的阊门外边,送葬的队伍绕城一周,前队到了阊门,后队还没出王廷。槁素的丧服充斥里巷,一片白花花的。不算君王“五服”之内的亲属,仅牵引柩车“执绋”的,就是五百人,每一条“绋”,都用整匹白布搓成,仅“绋”就用了五百匹布,整个葬礼,谁也说不清用了几千几万匹布。丧车大得惊人,四个车轮都状如整木,长长的轴穿透死心儿的木轱辘。丧车紧迫地面而行。丧车又叫“蜃车”,“蜃”是大蛤蟆的意思,那车可真有些像老大的蛤蟆爬行。棺椁也非同一般,三重棺,每重椁上的装饰豪华之极,难尽其详,一层素锦的棺罩叫做褚,一层竹编叫做池,还有一层黄绢叫做帷荒,三层加在一起叫做“柳”,所以柩车又称之为柳车。阖闾的灵柩四面还围着丛木,丛木在棺椁的上方合拢,近看像屋顶,远看可就像一座小山了。
丧车后面有遣车,就是馈赠和祭奠的意思,把祭奠阖闾的猪,羊,果品什么的,装在遣车上,送到墓地去。装得满满当当的遣车一共是七辆,轰轰隆隆辗压着姑苏城。阖闾的遗体已经有味儿了,所以,那柩车,遣车,全都嗡嗡嘤嘤跟着成群的苍蝇,挥之不去,拂之又来。
夫差在仪仗队之后徒步行走,手执招魂幡,哭得满脸都是些黑气。他后边的将军大夫个个哭丧着脸,按资排队,踽踽而行。再往后,数不清是多少人,都捧着即将随葬的明器。明器又叫做盟器,是些个布帛,珠宝,玉器,陶器,铜器,还有戈戟盾牌之类,保证阖闾在另一个世界亦可以足食丰衣,也可以征伐作战。看上去触目惊心的,则是丧葬大军中的活人抱着的俑,那陶俑亦称为“像人”,果然如真人一样眉眼欲动,栩栩如生,有男有女,一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等于阖闾从阳世一次带走了一百七十七个侍从,照顾他老人家饮食起居。不由不让观者感叹:活着多大威风,到阴冷的那边也有多大威风,活着的时候没享完的福,是可以带到遥远的阴世去享的,到底是君王之家!
葬礼队伍中最精彩的场景,是十六只仙鹤踏着悠闲儒雅的步伐,骄傲地鼓动双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们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叹可怜,也不管死者如何尊为一国君王,更不管丧父的新王怎样哭丧,不管此时此刻全吴国的人都会因一点点欢颜而丢了脑袋。它们破例被允许跳着欢快的舞,它们的头上戴着鲜红的“冠”。城中不得不身着白衣孝服的民众,纷纷涌到鹤舞的这一段落,兴趣盎然地观看,捂着嘴谁也不敢笑,眼睛里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惊喜,挤着,攒动着,跟着跑。那些鹤们,越是有人观看,越是精神抖擞,舞姿越发地动人了。
十六只仙鹤的后面,还有一只梅花鹿,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它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前走。
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还有鹤和鹿混杂的队伍,从大早起祭奠开始,直到全部到达墓地,已经是太阳西斜了。大队人马与其说是送葬,不如说是一回富豪的展览,威风的展示。这样一番展游之后,果真让人茅塞顿开:原来,不论活人做出怎样的悲伤痛苦状,看来,死亡对于死者没什么不好的,说不定,把福带到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头儿,可是更懂得怎么享福了。原来,死亡,也就和出远门儿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参观的,还有两千徒卒荷戟参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礼。繁琐冗长的礼节礼仪。
送葬队伍当中第一个去死的,是那头梅花鹿,它被赶入墓道,捺到墓穴前方的墓坑里,盖上了顶。凭那鹿怎样噗嗵也没用了,它与另一边的怪里怪气的青铜镇墓兽,遥遥相对。之后是陶俑们和明器落入墓坑,俑们无悲无哀,无牵无挂,都是不计生死的。高潮自然是吴王阖闾被放进墓穴的时候,整个送葬大军一齐大放悲声,十六只鹤也惊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穴前边捶胸顿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围观的人等也都骚动起来。闹得安放灵柩的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棺椁陈于墓穴正室,又撒好了给蚂蚁们吃的煎熟的谷物,盖好了墓穴顶盖。
夫差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参加葬礼的朝臣,百姓和徒卒。那张扭曲着抽搐着的虚浮囊肿的脸,看上去很吓人。眼睛,红得好像要淌血。
葬礼还没完,他要做什么?伍子胥:“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伯嚭悄声:“恭请大王节哀啊……”
夫差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两千徒卒前面走去。朝臣赶紧向两边分开,让了路。谁也不知道吴国的新君打什么主意,墓地上鸦雀无声。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他的红眼睛,扫视着一张张年轻的徒卒的脸,仰看那猎猎翻卷的旌旗。
他嘶哑地号叫道:“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为安了么?不,不,不——先王一生披着甲胄,南